随即长孙勋也站了起来,一面催促随从奉上准备的厚礼,一面道:“这是尚书大人祝贺王爷寿辰的大礼…这件呢则是卑职准备的寿礼,乃卑职呕心沥血准备了半年,还请笑纳。” 虽然歌政从极少办生辰宴,但外头送来的礼却从未歇过。以往墨斐送礼都是送一套书画,今年意料之中,还是一套没什么特别的书画,长孙勋却说是大礼,这未免有些夸大其词,席间隐隐飘出一几声嘲笑。 看来此人是个拍马屁到了一定境界之人呐! 可是等他自己的礼一亮相,大家才明白,原来长孙勋这是抛砖引玉,好戏在后头! 长孙勋的礼贵重很多,是一卷古陈国的王室炼丹图,陈王亲自所绘。乍一听不过是珍贵些罢了,但是江湖上及书面上都在流传,说这卷炼丹图中含有天机,藏着宝藏的地点和路径,只有有缘人方能发现。当然这不过是渲染过度而已,百姓大多是听一听,不当回事儿,不过藏有玄机却是千真万确。曾有人窃取时不经意间扯下了一角,却见这图竟有夹层,其中夹着一张小图,图纸早已黄旧,泛着霉斑。后来这张炼丹图凭空消失,为何能到长孙勋手中还真没人知晓。至于里头的玄机,则成了一个传说。 老管家打开卷轴,清晰看到画卷左下角有一处补过的痕迹,已经细到只有一条不服贴的细纹。 众人皆惊。 长孙勋偷偷得意起来,自己千辛万苦找来的宝贝,总算是有用武之地了。 长孙越因家族生意的原因,见过无数件躺在柜子里的宝贝,更听过还尘封在土里的宝贝,对于这件也自然不例外。此时得见真容,惊叹连连:“这件宝贝可是失踪十多年了!听当铺管事的说炼丹图第一次出现的时候是在关外,还引起了一场血争,后来无故消失,我还以为被哪个愤世嫉俗的烧毁了呢!叔叔果然是做大事的人,这都能找到,佩服佩服!” 苏衍看了看西楼,好奇地凑过去,“你那儿也算是宝贝如云,可曾见过那一件?” 西楼耸耸肩,“不过是一件时间久远的画卷,哪能入得了我的万朝房?” “不过?我看你是没见过吧,那你可曾听过陈国?” 西楼以异样的目光审视她:“你当我是三岁小孩?我自然是知道陈国的!我燕国曾是陈王的部署国,后来陈王昏庸,将偌大一个国家治理得一日不如一日,最后落个国破山河碎的下场,我燕国趁此良机立即脱离陈国。”他看向那幅画卷,记忆中突然出现关于这幅画的过去。燕国王宫内,他第一次见到‘西楼’,他说有一幅画要送与他,说是大有玄机,可以帮他在容国权贵之间留有一席之地……想来,就是它了。 他道:“长孙大人那件炼丹图我的确见过,只是……” 苏衍眼睛顿时一亮:“只是什么?!” “只是父王和送图的人说,这不过是件再寻常不过的东西,挂在寝宫都嫌慎得慌,后来退了回去。” “什么?!”苏衍大惊:“你,你父王也忒不识货?” 西楼委屈地长叹一声,要是当时他能识货,收下了这幅在燕王眼中‘再寻常不过’的画,今次也不会落到长孙勋手中。 苏衍发现他蹙起了眉,连忙改口,“就算你父王不识其中奥秘,那也没必要退还,若是我肯定来者不拒呀,指不定放着放着就值钱了呢。” 西楼笑她:“就你是钱眼里钻出来的,什么值钱的都要。说起来这件东西消失的时候挺诡异,那时候…”他的笑容瞬间凝滞,机械地看向左卿,果不其然,那头也已经料到,和他一样都十分激动,几乎快坐不住了。 原来,原来他们要找的东西就在眼前! 长孙勋这道礼过后,紧接着是六部的蔡鹤宗大人,穆顺大人,其次是长孙越,言真等这些亲人。苏衍没准备礼,一来她代表书院,左卿带头送了,他底下的人自然是不必多送,但也有那么一两个想出风头,眼巴巴凑上去,但最后他的礼却在五花八门的宝贝之中显得尤为寒酸,反倒让人看作笑话。二来,苏衍压根没想送,来此处也是佛柃邀约,无法拒绝罢了。 宴席过半,众人渐有疲惫之色。 苏衍喝了好些酒,渐有醉意,只觉头重脚轻,一头扎进了西楼怀中,呼呼大睡,最后的印象中,她似乎看到了卫臻哥哥,十年前的卫臻哥哥,仍旧那样好看,是继言真之后最好看的男孩子。 王妃先注意到苏衍和西楼豪饮,便对王爷说了,歌政不禁眉头一紧,心绪不宁起来,此时王妃惋惜道:“这姑娘看着面善,好像…是束幽堂的先生吧,怎么这般贪杯,要是让他父母知晓,得多心疼啊。” 歌政饮了杯茶,淡淡道:“王妃还不知吧,束幽堂先生无父无母,是追随左卿远道而来,在这若水城中,她不过孤身一人。” “啊?”王妃更加心疼,“这孩子竟有这样的身世,太让人怜惜。” 王妃突然想到自己的孩子,眼眶盈泪,神色动容,“言真这孩子,从小在军营长大,几年都不曾归家,好不容易回来了,却常住书院,王爷,您回头好好劝劝,当下他也就听您了!” “他翅膀硬了,我的话他能听?王妃放心,他在书院众星捧月,过得比军营里都舒服,倒是这苏衍,在若水举目无亲,却还得迎难而上,实在是令人钦佩!” 王妃见他对言真满怀怨气,不敢再言,遂顺着他的话道:“苏先生怎么会举目无亲,您看她身旁的西楼,虽是质子,但这些年来这位燕国二公子左右逢源,在若水扎根一日比一日深,别看他在此毫无实力,可实际上赢得了不少人心,苏先生能得他的庇佑,已经很幸运了。” 另一侧的夫人墨莘看此情此景,忍不住反感起来:“怎么说也是王府,大庭广众之下未免太放肆,王妃莫不是和那姑娘想的一样,觉得这种场合喝醉了然后靠在一个男子肩上没什么大不了的?” “呵,你这话说的。难道你没看出来这俩孩子已经定了终身?咱们容国别的不说,就是这民风开明最让他国羡慕,怎么到了你这儿,就变了味儿!” “王妃严重了,我不过是一个玩笑,”她皮笑肉不笑地说:“我膝下无女,不过是替那女子着急上火罢了。” 王妃那细长入鬓的眉毛得瑟地扬了起来,嘴上仍旧慈悲为怀:“是了,你向来慈悲心肠,是我误解你了。” 一个未出阁的女子靠着一个未娶妻纳妾的男子身上,虽然在民风不那么封建的容国来说不算什么,甚至大多数人还常常如此干,但这样一对金童玉女般的存在,多少还是让在座的围观。 宴席过半,西楼实在坐不住,扶着苏衍请辞。歌政揉着太阳穴,有些困乏,便提前离席了。 王爷一去,这寿宴也接近了尾声。长孙平乐慈悲地微笑着,对众人道:“王府多年不曾举办宴席,今日诸位的到来让这座府宅蓬荜生辉!” 此时有人问:“今年王爷有如此雅兴,是否是因为有喜事发生?难道是大将军将要成家?” 王妃微笑着,不说话。 长孙越瞪了那人一眼,立马站起来说:“当然不是,谁都配不上我表哥!” 长孙无争急忙将女儿按回座位上,恨铁不成钢地骂了一顿。一同脸色铁青的还有墨莘,她此时心中积怨,刚想站出来帮他儿子找点存在感,却被身旁的人抓住手腕,歌弈剡目视着母亲,手上几乎是用尽了全力,直到她平息了怒气,才松开手。 席间仍在你一言我一句的猜测,王妃安抚道:“诸位都不必猜了,我也不过是随口一提。不过将来的事嘛,眨眼就到了。”这么说着,她有意无意的瞥向长孙无争。 长孙无争领悟到了姐姐的用意,本该帮她出风头,可他是明白人,姐姐如此炫耀,只会招来妒忌,反而不妥。干脆假装没看到,自顾自饮酒作乐,犹如世外人似的。 寿宴终于散去,王妃也在丫鬟的搀扶下离席,走了几步却又回转。 “有件事得和你说说,本来是不想说的,可是担心以后若是哪个不懂事的丫鬟在你跟前乱嚼舌根扭曲了事实,那就后果严重了。” 墨莘厌恶感油然而生,强迫自己微笑:“姐姐说便是。” 她优雅端庄,仪容大方,说的话也是温吞吞的,让人听着十分舒服:“妹妹可别怪剡儿,他也是年少无知,做事太冲动了些。” 歌弈剡的眼睛猛地转向她,心中顿时慌了。 还没来得及组织,王妃已经出言:“狩猎那日,他几次伤人,伤的还是七善书院副掌事,陛下勃然大怒,将他革职,在家中面壁思过,呵,到底是年轻气盛,行事冲动了些。” “王妃!”歌弈剡愤然起身,可是话在喉咙,却无法说出口。 月光皎洁,远处传来隐隐虫鸣,王妃那袭华贵的裙摆摇曳出刺眼的光芒,消失在此地。 墨莘惊诧地看着儿子,颤抖地张开嘴,只觉一阵嗡鸣从耳膜贯穿,她终于支撑不住,瘫软在丫鬟怀里。 本引以为傲的儿子,竟为了一己之私公然在容帝眼皮子底下杀人!墨家三代都忠心耿耿,哥哥更是行事谨慎,不敢走错一步,没想到自己的儿子在皇宫里学了整整五年都没学会‘忍’这个字!以他现如今的才能,将来可如何辅佐哥哥?! 墨莘吃力地扶着丫鬟的肩膀,缓了好一阵才质问他:“你舅舅可知你犯下的无知行径?!” “娘,我怕你担心,所以就…”他畏畏缩缩的说,“舅舅他虽然不支持,但是…“ “混帐东西!你难道还不知这若水城的局势?现在左卿在你舅舅身前是红人,你对他有嫉妒娘理解,可是再怎么嫉妒,你也不该去害他!没了左卿的路,你可知你舅舅会走得多辛苦?没有左卿你能走到今日地位?” 他咬着牙,眼睛布满了血丝:“我知道是左卿帮舅舅出谋划策,也是因为他我才能平步青云,可是今时不同往日,我和他结下了血海深仇!” 墨莘怒斥:“私仇是私仇,你不能影响大计!剡儿啊,别在针对左卿了,把心思放在歌府上,你得到了这里的一切,才能走得更长远。” 歌弈剡感动地点点头,心里有些愧疚。 墨莘不经意看到王妃离开时留下的丝帕,顿生怒火:“这个长孙平乐,总是和我对着干,我真是看不惯了!” 歌弈剡心疼地劝她:“母亲莫要动了肝火,早些回去歇息吧。” “方才就应该当众揭穿了她的真面目,让所有人都看看清楚她长孙平乐是个什么东西!她就是个狐狸精,是个骗子,她更是个杀人凶手!” 说着愈发愤怒,本该粉白的脸顿时青一阵红一阵,几乎要背过气去。贴身丫鬟急忙帮她顺气,这才平静下来。 歌弈剡看着母亲受这样的气心里极为难受,可是长孙平乐是正妃,是长孙家的长女,她的地位谁都撼动不了,就连舅舅也不能。 “若方才娘当众揭穿,王妃是丢了脸,可是娘您呢?您在爹眼中会成为什么您知道吗?!还有那些和舅舅作对的迂腐老头,他们无时无刻不在盯着咱们,等着咱们死无葬生之地!他们会听您的话吗?您的话即使再证据确凿,他们会听吗?” 墨莘泄了气,低声叹息:“都是娘没用,都是娘害了你!” “娘,别急,只要铲除了左卿这个叛徒还有言真,这个王府,整个若水就完完全全是墨家的天下了!很快,长孙家也会向舅舅俯首称臣。” “叛徒?左卿不是是你舅舅的义子?” 说到这个,歌弈剡气不打一出来,却也一肚子的无奈,忍不住对她倾诉:“舅舅被左卿迷昏了头,哪有什么父子之情!那不过是左卿借着舅舅的势力往上爬罢了,舅舅是当局者迷,我这个旁观者必须要清理门户,方能安枕无忧!” 墨莘不由得忧虑起来,“兄长是太惜才,所以才会对左卿如此珍重,依娘看,短时间内你舅舅是不会相信你的话,只要他还器重左卿、还需要他,你舅舅便不会质疑他。”她走到他身前,温柔的拍了拍他的脸颊,在儿子面前,她永远是一个慈母:“儿子你记住,你舅舅是你唯一的也是最后的倚靠,你不能放弃他,更不能违背他,只要你舅舅还在一天,我和你在这若水就还能站稳脚跟。左卿算什么,不过是一个来历不明的人,他在若水除了你舅舅什么都没有,你才是你舅舅唯一的后人,将来他只会把一切给你,不会是左卿。记住了么?!” 歌弈剡点头,忽然又想起什么:“那墨柯…” 墨莘不屑的一笑:“傀儡罢了。” 王府的院子种满了植被,松柏苍翠笼罩着屋檐,沿路长廊爬满了藤蔓,零星几个下人经过,随后消失在转角。 散席后,左卿并未离开,而是折返进了后院,一路寻来,在一处湖边见到了政亲王。 歌政注意到有人走近,只是偏头看了看。 左卿行了长揖,恭敬地说:“卑职左卿,拜见王爷。” “宴席已经结束了,你来找我,”歌政深邃的眼睛盯着他,“所为何事?” 左卿拽紧了些斗篷,侧过身,与他并肩而立,湖面有几处亭榭,挂着灯笼,照得周围景致影影绰绰。 他缓缓道:“冬夜寒冷,王爷还不休息,在湖边是在怀念什么人吗?”说罢,微微转动眸子盯着歌政,关注着他脸上的变化。 “不过是逝去的亲人,太久了,都快忘记他们了。”他淡淡地说。 “并非所有人都忘了,不知王爷还记得什么?” 歌政牵动了思绪,脸上浮现哀色,“快十年了,还能记得什么,斯人已去,我们活人还得活着!” 左卿微微叹息:“是还得活着,但是得看怎么活,是畏手畏脚的,还是痛痛快快的,若畏手畏脚难免会让敌人得寸进尺,倒不如痛痛快快的,或许还能全身而退。” 歌政面色骤寒,在寒夜中,那些灯笼的光仿佛都暗了一层。这一变化,吓得左卿慌忙跪下。 “好你个左卿,别以为我不知情,你派人暗杀苏溟,利用苏衍揭开杀人案,现在你又想利用十年前的事逼我与你合作?!”歌政冷哼道,“不是谁都是你的棋子,今日你过来前应该好好想清楚,有没有命出去!” 左卿根本没料到歌政会把他的计划看的一清二楚,如此说来,那些救了他们的青衣蒙面人,真的是苏溟的!左卿心里突然有了希望,急忙将额头抵在地面上,发自肺腑的说:“既然王爷都知道,那卑职开门见山!卑职卧薪尝胆三年,只为了铲除歼逆,匡扶正义!那些表面上要杀苏溟的人不过是我找来的江湖人,纯粹是为了让您相信墨斐要赶尽杀绝,卑职从未想过起杀心!” “但是你利用苏衍是真的,不是吗?” 左卿懊恼地闭上眼,“是。” “其实你不必大费周章诓骗苏衍,直截了当来找我,不是更简单?” “不瞒王爷,卑职……” “因为你不信我!”歌政自嘲的笑了笑,“十年了,皇后和太子死了十年,我从未提过那件事,或许你认为我懦弱,胆怯,可是你知道吗,歌家上下一百多口人,我不能轻举妄动,我的敌人是皇帝啊!” 头顶的声音带着悲腔,左卿抬起头,怜悯的看着他,始终说不出安慰的话。 “我没有一天不想报仇,我只是在等一个契机,结果你出现了,你可知我高兴了多久?我一直在等你过来!”歌政激动地将他扶起,颤抖的手抚摸着他的脸颊,突然说,“太像了,玄兄弟若知道你长这么大了,九泉之下一定很欣慰!” 左卿惊恐地退开,眼前这个人,他怎么知道……怎么会知道玄家的秘密,自己的身世,从来没有对任何人提起,他为何…… 左卿感觉四肢冰冷,喉咙干涩,想逃,却只能无力地站着。 歌政终于抑制住了自己的情绪,缓缓对他解释:“我与你父亲在战场上相识,他很少来容国,我们都是书信往来。那时候我还说,要是两家生了孩子,就订下娃娃亲。后来玄家灭门,我以为你也死了,但是三年前你出现在墨斐身边,我看着你的脸,就如同看见他年轻的时候。” 左卿却仿佛听到了晴天霹雳,自己与父亲模样相似,那墨斐是不是也…… 歌政伸手按住他的肩膀:“墨斐中年才入的尚书台,那时候你父亲早已得丰功伟绩,年纪比墨斐还要长几岁,他认识的只会是中年玄元盛,而且不过一两面之缘罢了。” 左卿悬着的心这才放下,“王爷就是因为我的模样,才确定了我的身份?” “你的容貌只是让我怀疑的源头,之后三年我派人跟踪调查,才确定了你的身份。”歌政拍了拍他,由衷的高兴,“现在好了,我们也算是重逢了!” 左卿心中感慨万千:“我以为一切尽在掌握,原来早就在王爷这儿漏了马脚,我却还自以为是的算计着。” “在这个修罗场,你不能相信任何人,即使身边最亲近的也不能全部透露,既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他们,有些事,我们去做就好了。” “还有一个人,您知道了一定高兴!”他充满希冀的眸子看着歌政,“卫臻没死,他就是西楼!” 湖光粼粼,烛火摇曳,夜色,似乎沉入了寂静。 歌府,后院书房内一片安静,歌政的脸在烛光下忽明忽暗,桌上的拨浪鼓已经斑驳陈旧,他将他捧在手心,反复看,落下了泪。 十年了,若你还活着,该多好啊。 (毓后死了,明楼弃妇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