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星汉阁。左卿面目柔和地看着砚生沏茶、剥橘皮,放于碟中,全程没有说过一个字,直到门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既然来了,吃果子。”他盯着门口忽明忽暗的光影,温柔的说,“砚生知道你要来,特地剥的。” “大人,”徐子涯的声音响起,他开门走了进来,朝他行了礼:“我已经收敛了气息,没想到您还是听出来了,您耳朵可越发好了!” 左卿不禁微笑:“原以为你什么都不会长进,没想到这嘴皮子功夫却挺厉害。” “那还是因为苏先生的耳濡目染,苏先生幽默风趣,能带动学堂的气氛。” 左卿的笑意更深:“阿衍确实很好,她…”之后的话,却生生地咽了回去。 苏衍的归宿终究不是他,他身负仇恨,而她天真无邪,不是同路人。 恍惚间,徐子涯呈上了一物件,“苏先生一路尾随姬昱,从他身上找到了汗巾和香囊,说能证明他是凶手的证物!” 左卿被一语惊醒,接过证物,将它对着烛光仔细辨认。烛光微弱,却将他嘴角的一抹笑意衬得极为夺目。他向徐子涯吩咐:“我去趟云来阁,你回去好生休息。”话未说完,徐子涯闪身拦去他的路,眼中充满了期待。 “我也去!” 左卿愣了一瞬,随即点点头。 云来阁。 徐子涯随左卿穿行在男客之中,两人都带了西楼特制的面具,并无人认出。 转上二楼,由小厮引路,径直走进角落一间普通房间。刚进门,徐娘洪亮的声音就传过来:“过来,陪我喝一杯!” 左卿和徐子涯互相看了看,便往里走。宽大的屏风后果然是一桌好酒好菜。徐娘已经半醉,此时正倚着小方桌,苍青色的锦绣裙摆铺在软塌上。转头看他们时,步摇晃了起来,将姣好的面容衬得极为惊艳。左卿不禁赞美:“若当年西施没死,见了徐娘也该自叹三分。” “呦,这小嘴越来越甜了。”徐娘笑呵呵道。 “徐娘可不像是暮春之年,你面色这么好,和书院的学生都差不多!”徐子涯的脸上洋溢着笑容,难掩激动之情。 “呀,这个嘴更甜!我说你们两个大男人,大半夜不睡觉,过来就为了往死里夸我一顿?这我可承受不起,这觉我都不敢睡了!” 左卿敛笑,拿出汗巾:“您过目。” 徐娘凑过去闻了闻,慌忙捏住鼻子说:“你若想让我醒醒神,拿坛酒来便行,何必忍痛割爱你的臭汗巾!” “这便是昨晚苏衍尾随那人拿到的东西,还有一件香囊,香囊就不给你了,汗巾便能指证。” 徐娘恍然大悟,酒也醒了不。“原来昨日苏衍闹了这么一出,是在捉凶手,吓得我以为真着火了呢!”转念一想自己怎么着都吃了亏,愤愤道,“她害得我损失惨重,可别回来,看我不打断她的腿,留下来给我回本!” 左卿含笑道:“几个银钱罢了,何必跟一个丫头计较,改日我奉上一百金,就当赔罪。” “一百金?”震惊之余,她突然发觉有些不对劲,问他:“你何来如此之多的金子,涨俸禄了还是贪污了?” 左卿夹了块豆腐吃,又倒了杯酒,才满意道:“俸禄没涨,有点存粮罢了。麻烦徐娘去刑部一趟。” 徐娘十分疑惑,但又立即明白,“也是,此案极有可能关系到长孙家,你不好直接接触。得,我找个生面孔去,你就放一百个心,这个凶手我是吃定了。” 左卿见徐子涯一直在傻乎乎地看着他俩,便拿了酒杯递给徐子涯:“你不是一直想来喝花酒,怎么发起愣来了?” 徐娘这才注意这位紧挨着左卿的少年,笑着问他:“你可还记得我?” 徐子涯点头如捣蒜:“自然记得,您曾经亲自教过我识字!” “都过去这么多年了!”徐娘叹了叹气,“记得收养你的时候你才六岁,你走的时候都十五岁了,真快,我都老了。”说着悲从中来,在桌上倒了些酒,手掌推开水渍。她盯着水镜里的自己伤感着,忍不住落起了眼泪。 这里头的本该是一张淡雅素净的脸,是什么时候开始用浓妆艳抹来掩去本质,又是什么时候开始学会了将苦涩和辛酸都藏在面具后,展现给人的永远是一副美艳绝伦,天衣无缝的皮囊。而皮囊之下,那个灵魂早就腐臭难闻。 徐子涯看她越发难过,急得心慌。左卿也发觉她因酒动了悲,连忙唤来阁里的丫头,将她扶回去歇息,并再三嘱咐务必照看好,夜里别受凉,明早醒来备好清淡的蔬菜粥,整日都别再碰酒和肉。阁里的几个贴身丫头都认识左卿,却不知他与徐娘的真实身份,只知这位少年与她家老板很是要好,他的话,便就是老板的话。 徐子涯突然伤感:“不知以后能见到徐娘的机会还有多少。” “不是多少机会,而是什么时候。” 徐子涯似懂非懂的看着他,左卿无奈的摇摇头,道:“等事情都成了,我带你离开若水,到时候你和徐娘不是天天见?” 徐子涯豁然开朗,咧开嘴高兴的笑起来。 又过了一日,苒婴被抓一事经过不断发酵,风头已经盖过了断云轩藏尸案,毕竟前者牵扯到了国家大事,百姓更在意这点。现如今街上到处议论纷纷,猜测赵国是不是真的派了细作,容帝又会如何应对。你猜来我猜去,甚至专门有人为此开了个讲堂,针对细作如何窃取国家机密一事做深度探讨。 苒婴可谓是人在牢中坐,谣言四处起啊! 且不论这个,就说苒婴那姑姑,赵国的王妃。原本得赵王盛宠,几年来给苒家稳固政权,苒婴之事爆发前突然被关了冷宫,至今还未重见天日。苒父也受其牵连丢了帅位,苒母心疾发作,苒婴的兄长更是因为她失去了大好前程,本可以子凭父贵,却因此停滞不前…… 案子还未明朗,苒家就已经承受这样的委屈,颇为凄凉。 不过这两件事到了当日下午,发生了惊天动地泣鬼神的转变。 刑部突然出动大批官兵包围姬府,百姓纷纷弃下手头的工作跑去围观看热闹,这才得知堂堂门下省左侍郎大人姬昱竟然断云轩藏尸案的元凶! 这下可闹得满城风云,人尽皆知。 经由刑部连夜审问,姬昱本是咬死不承认,但在看到长孙越的证词以及那条汗巾之时,不得不招供。 原来这禾霜是他偶然间经过断云轩时发现,从此便心心念念的想去瞅瞅,这一瞅瞅出了事儿。禾霜被迫从之,一而再再而三,她想过将此事告发,但是这姬昱心肠狠毒,竟然用她家人性命作要挟。 禾霜心如死灰,终于下定决心杀了姬昱。 她发现长孙越每晚都会拣院子外的捷径走回夜芜园,便写信给姬昱,诱其过来。 案发那晚,同样的捷径,同样的时间,长孙越果然出现了。禾霜故意将他暴露,引起长孙越注意,可惜她虽然好奇,却不愿惹事,所以逗留没多久便离开了,并未看到姬昱杀人,更没看到那条汗巾被扔进池塘。不过不幸中的万幸是长孙越将此事告知了苏衍,苏衍从细枝末节推测出了证物的下落。 或许是出于报复,也或许是想活命,他竟然又将与肖妃私通的惊天秘闻给交代了出来。 贪污受贿,杀人灭口,与妃子有染,这三条罪状,条条要命!任凭姬昱如何警告长孙无争自己与宠妃的关系,这位长孙大人是一点都不动摇。 此案后,若水下至八岁,上至八十岁,对这位年过不惑的长孙大人纷纷列入了春心荡漾的行列之中。 姬昱一案就此终结,肖妃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向来小心翼翼的她,只和姬昱红杏出墙了一回,却栽在了这唯一一件错事上。 苏衍对此总结了一下:一个萝卜一个坑,妄想去另一个坑的萝卜都没好下场! 案子破了,苒婴自然是要放回家的,苏衍起了个大早去接苒婴,却在刑部外碰见一个形色匆匆的人,样貌穿着都不像是容国人。她觉得可疑,便紧随其后跟了一段路,发现此人手臂上挎着的篮子有家族的图纹,墨色海浪形状。她看不出来源,便作罢了。直到在看到苒婴那张神色复杂的脸时才想明白,那应该就是苒家派来的家丁。 女儿受冤入狱,家族却只派来了一个家丁,不免让人心凉。 苏衍让狱差开锁放了人,苒婴却仍旧蜷缩在角落,抱着膝盖。狱差不耐烦地吼了一句,她仍旧无动于衷。 苏衍耐心的等着她,没有催过一句,更不打算离开。终于,她抬起了脸,面黄肌瘦的模样让苏衍心中一震。 苒婴苦笑道:“没想到最终来领我的不是家人,不是朋友,是你。” “你家人来过了,那个家丁……” “他是我父亲派来的,扔了一些补品便走了,临走前还转告了父亲的话,他说……姑姑病逝,哥哥贬职,他这个父亲也撑不了多久,让我在容国找一个好人家,别回去了。长孙熹以姑姑威胁,我不得不给姬昱顶罪,可为什么,”苒婴深深吸了口气,突然暴怒道:“为什么你要查案?你害了我全家,那是我唯一的姑姑!” 果然,长孙熹仍然逃不脱干系,只是可惜,凶手已经被抓,她这个在案件中并不起眼小喽啰根本没人会在意。 苏衍长叹一声对她说:“我不知道这件案子背后的利害关系,我只知道你是我的学生,你被冤枉了,我得救你!你若想报仇,我等着。”说着扔了个包裹进去,“外头冷,穿上衣裳跟我回吧。” 她刚要离开,却听到苒婴带着哭腔对她说:“先生,你帮帮我,我要替姑姑报仇!” “你姑姑对你你那么好吗?宁可不要性命也要替她复仇。” “姑姑是除了父亲之外对我最好的人,是我的至亲!” 苏衍有些怅然若失。她曾经也有姑姑,那是世上最疼自己的人,血脉相连的至亲!可是她却没有办法替她报仇,甚至不知道那个害了她的人究竟是谁! 苏衍摇了摇头,惋惜道:“可那是长孙熹,背后是长孙家族,你如何复仇?” “我去告发她,我有证据,”她想了想,又补充,“我就是人证!” “你?”苏衍觉得可笑,苒父都已经说了那样没底气的话,她又有什么资本去对抗长孙家?不由得发笑道:“以卵击石,你不会没听过吧?苒家已经不如从前,你拿什么去告发?” “我不相信世上没有正义,总有人会替我主持公道!” 苏衍听到‘公道’二字,更觉得好笑,“若你刚来书院的时候不趋炎附势,就不会被长孙熹拿捏,今日更不会让苒家落到这种地步,你现在想要公道了,当初却为何背弃它?” 听到此话,苒婴大彻大悟,眼泪瞬间夺眶而出。 “是啊,我才是凶手,是我杀了姑姑,害了哥哥!为什么我没死,为什么我没有替他们偿命!” 苏衍对苒婴的印象并不好,甚至有些讨厌,起初不过是为了心里那点坚持才会出手查案,哪怕是现在,也不过是可怜罢了。但是在看到苒婴为了死去的姑姑这般痛心时,她才真正接受了这个失去一切的孩子。 苏衍轻柔的将她抱在怀中,轻抚着她的头发说,“知错便好,但是这并不全是你的错,是长孙熹,是墨斐!” 在她怀里哭成了泪人的苒婴强忍住眼泪,问她:“先生,我该怎么办?” “记着仇人,总比不知道仇人是谁好,总有一日,你会得尝所愿的。” 长孙家家大业大,更有墨斐撑腰,她说着复仇,心里却知道自己毫无胜算。她绝望的闭上眼,哭得更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