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良并无得胜而归的喜色,反倒心事重重。。 秦扬跨上马,本想回到杨成那里,但祝良示意他跟在自己身边。 一路上,祝良并未说太多话,只是按例部署斥候。回去时,不需要再避讳,全速前进,于傍晚时分回到登峦。 快到登峦城下,祝良终于问。 “这次全歼敌军,本是喜事,你可知我为何心忧?” 秦扬猜出几分,不过此情此景,祝良心中烦闷,让他自己讲出来反而更好。 “属下不知,愿闻其详。” “此次截毁粮草,盘点之后才知道,仅仅是唐国运来总量的两成,这是其一。” 秦扬不觉得诧异。能用火药同归于尽这种毒招的人,又岂能不知孤注一掷的祸害?此次虽然有一定收获,可打草惊蛇,晋军一定知道押送秘密泄露,后面不可能再复制此战。 “此番毙杀的多为唐军,但晋国的飞鹰骑在绝境下,依旧敢抱着必死之念冲上来,如此强悍的敌人令我颇为顾虑,这是其二。” 秦扬后来从同行的口中得知,那些晋骑名为飞鹰骑,是晋国绝对的精锐。其在晋国北部对抗胡夷从未落败,凶名远扬四海。 “其三,此次晋军主帅非比寻常,可以说是经天纬地的旷世奇才。我为我大楚这一战担忧啊……也罢,和你说这些做甚,这也不是你该操心的事——” 祝良似是自嘲:“不过,一个新兵拔了名动天下的头筹,不知是不是大楚之幸。” “将军请明示,我拔了什么头筹?” 见秦扬不解,祝良突然觉得又好气又好笑,眼前这个年轻人时而才智过人,时而又傻到难以置信。 “你之后便知道了,我自会报给大将军。” 说罢,便让秦扬回去。 待秦扬策马归队,只见高正如同见了鬼一般地盯着他。 “你……一箭射死了王乾?” “王乾是谁?” 这次轮到高正费解了:“王乾你都不知道,你是从深山老林里出来的?” 本是一句玩笑话,奈何还真让高正说中了,秦扬只好糊弄过去,听高正解释。 原来,今天清晨,高正跟着点查战损时,发现被秦扬射杀的黑甲将领,是飞鹰骑七名都统将军之一的王乾。 王乾此人在天下名将谱上在七十二名里排名靠后,位列第六十七名,绝非无名小卒。 秦扬听闻,只是笑了笑,不以为意。 王乾确实有不俗之处,在鹰绝谷遭到伏击的第一时间,就可以冷静下来组织防御,稳定军心。且在他死后,飞鹰骑直接放弃待援,殊死一搏,也可以侧面看出他的影响力。 不过,这些坊间说书人弄出来的虚名有什么用,难不成直接报上名号,将对方吓死? 就像王乾,根本没有跟自己交手,就被冷箭封喉。秦扬只相信,哪怕撞见什么天下第一,到了生死关头,也要拼起命来折断他几根手指头! 高正见秦扬漠不关心,十分不满:“你自己立了大功,怎么反倒不把豆包当干粮?要知道,我大楚十年来一个名将都没有。” 秦扬不禁调侃:“那是因为楚国十年来少有战事。这场战打完,你也能成名将了。” 两人又闲聊了一会,毕竟都是第一次上战场。在说到此次战损对比时,高正神色黯然:“战场之上人命如草,一千多人说没就没了。” 秦扬沉默不语。他在出山之前从未杀过人,王乾是他这辈子杀的第一个人,今后也不知道还会杀多少人。 师父曾经不止一次跟他讲过,山中避世,终究还是楚人。倘若楚国亡国,谁敢保证,不会有人进山灭掉他的族人? 既然晋楚开战,投身行伍,在楚人眼里,晋军就是敌人。他并不是视人命如草芥的嗜杀之人,但对待敌人也绝不会心慈手软。 对天下人仁慈的前提,是得到天下! 高正也仅仅是感慨一番,并没有矫揉造作:“比起战损,更令我震撼的是飞鹰骑。他们虽然是敌人,却也算有血性的好汉。人活一世就该如此,哪怕是死也该死的轰轰烈烈。他日若有机会和他们交手,便看谁才是真英雄!” …… 回到登峦城内的右路军大营后,秦扬的事迹很快就传遍了。面对如此大的风头,秦扬心态很好,并不在意他人的目光,该吃吃该睡睡。 晚饭之后,杨成在营帐里找到已经躺下的秦扬。 “你躺着,不用起来。我来就是想说,你小子——” 一向冷漠的杨成,竟然起来竖起大拇指:“厉害!” 秦扬双手枕在脑后:“百户大人,你就不要拿我寻开心了。” 杨成摇了摇头:“我来主要是提醒你。你这次射死了天下名将,后面一定会有人来找你麻烦——” 秦扬一听,突然来了精神,坐起身:“那是什么人?” “你还记得当初打高正的那个百户么,他所在的大营,就是右路军最大的虎霄营。” ...... 右路军主帐。 帐内两侧列站着十多名管营将领,祝良也在其中。大将军何昊还没到,帐下众将也趁此时间互相交谈。 “此番是我右路军第一次和晋军交锋,恭喜祝将军旗开得胜了。” “是啊老祝,听说你斩了一千多人,毁了三百多车粮草?” “那个王乾也被你射死了,真的假的?” 祝良刚要应答,只见右排首位的虎霄将军齐腾突然插话:“我听闻,是被一个刚入伍的新兵射死的,看来这王乾不过是沽名钓誉的鼠辈,现在什么阿猫阿狗都可以摇尾巴了。” 祝良听这话里有话,笑到,“自古英雄出少年,好说骧骑营还能有射死阿猫阿狗的人,总比去当猫狗强。” 齐腾冷哼一声,他知道祝良是在讽刺虎霄营。 如今楚皇的三弟,三王爷赵世尘,二十年前曾在军中为将,并创立了虎霄营。 二十年来,虎霄营的管营将军都是三王爷的亲信。由于背后有皇亲关照,虎霄营也是楚军里唯一个不受限于万人建制的大营。 朝中有忠直之臣上书请谏,要求削减虎霄营的建制,但令人奇怪的是,楚皇从未批准,反倒是虎霄营编制越来越多,如今已经三万余人,编下三十多个千户校尉,三个万户都统将军。 然而虎霄营内部一盘散沙。其中虽然不乏能征善战的人,可也安插进了不少关系户。不打仗的时候,关系户更受重用,更有甚者,只研究如何党同伐异,吃喝嫖赌。久而久之,原本善战的人或被同化,或心灰意冷,营中风气糟糕透顶。 正当帐中气氛即将紧张起来时,帐帘一响,右路军大将军何昊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 众将赶紧噤声站好,等待指示。 “两军决战在即,各管营将军需让各部勤加操练,轮班加固城防工事。今日共有三事,长话短说——” 何昊扫了众将一眼:“第一件,主帅命我右路军为先锋。哪个营想拿先锋令?” 众将听闻,纷纷请缨。那齐腾稍稍退后,却被何昊看在眼里。 “先锋之责重大非凡,首次正面交锋,胜则士气大振。我右路军当属虎霄营最为兵强马壮。齐腾!” 齐腾不敢怠慢,上前一步,“末将在。” “命你为右路军先锋官,率虎霄部打头阵——” “慢!” 祝良上前一步,“末将愿带骧骑部为先锋!” 何昊伸出手,“祝将军不是刚刚大胜而归?此时应把立功的机会让给别人。这先锋一职,就由齐将军担任。” 祝良原本还想继续争取,可看到何昊眼神,只能不甘心地退后。 “遵令!” 齐腾领了先锋,却并不开心。 此次晋楚大战,并非往日里的小打小闹。他虎霄营虽然名义上在右路军麾下,可背后的主子是谁,路人皆知。 带兵之人都知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道理。先锋之战,正是两军锐气最盛之时。倘若真的把虎霄营的人打没了,他如何交待? 奈何军法无情,在这主帐里,他如果抗命,何昊是可以将他就地正法的。好汉不吃眼前亏,他也只好领了先锋印。 “第二件事,晋军主力随时可能袭来。为防止奸细混入,即刻起,严查出入军营之人。没有本将军手令,任何擅离营地者,格杀勿论。每日宵禁前,各营做好人员盘点,明细送往主帐!” 众将齐声领命:“遵令!” “第三件事,鹰绝山一役,骧骑营大胜,斩飞鹰,灭王乾,大大提升我军士气。主帅已经上表朝廷,为祝将军和骧骑营将士请功。祝良!” “末将在!” 何昊走下来,拍了拍祝良的肩膀,“主帅让我代为慰问,帐外有帅营送来的犒赏。一会散议后,你先留下,我有事要交代与你。” 等各营领了将令,何昊便让众将散去。 等人去帐空,祝良这才发问:“大将军,末将有一事不解,虎霄营中尸位素餐者比比皆是,兵痞流氓惹了多少事?倘若让他们为先锋,岂不是毁我大军士气吗?” 何昊背对着祝良,似在研究地图,并未直接回答:“祝良,你跟我多少年了?” “回将军的话,如果末将没记错的话,已经十四年了。末将还是新兵时,将军便已经是管营将军了。” “这么久了啊?” 何昊感慨一句,又问到:“如果你猜不透我的命令用意,会不会执行?” “当然会!” 何昊转过身,瞥了祝良一眼,“为何?” 祝良不假思索到:“因为末将永远是您的兵!” “那便是了。” 祝良眉头紧锁,并不理解何昊的话。 何昊从怀中拿出一密笺:“那本将军又是谁的兵?” “您自然是皇——” 祝良顿时如醍醐灌顶般,赶紧收住到了嘴边的话,再也不提虎霄营拿先锋的事。 “你悟了便好。我留你并非听你抱怨,而是另有所托。有人要我办一件事,事关重大。你拿去看看?” 祝良自然知道,何昊口中的“那人”是谁,以及他手中的密笺是什么。 “末将不敢。” 何昊笑了笑:“这件事,你知道无妨。看完烧掉。” 祝良将密笺接过,待看完之后,默默将其塞进帐中的火炉里烧毁,随后转身说:“不可能。” 何昊也叹了口气,“我也知道不可能,但总得去办。军中耳目众多,想办这件事,必须是生面孔,还要才智武艺独步天下。” “大将军是说——” “鹰绝谷之战,你报上来的经过我看了。那个叫秦扬的年轻人,本来应细查其底细后,再做定论,但此时军情紧急,只能不拘一格。我想见见他。” 祝良双手一合:“不瞒将军,这个年轻人我也注意到了,已安排人盯好。本想考察一阵后,再向您举荐——” 只听帐外守卫跑进来:“大将军,骧骑营的传令官赶到,说是找祝良将军。” 何昊一挥手:“让他进来吧。” 传令官匆匆进来,跪拜后,抬头看了祝良一眼。 祝良哼了一声:“有什么不能当着大将军说的,直言!” “是。今日操练时,虎霄营千户校尉唐豹手下的一个百户长,在校场和那新兵秦扬起了冲突,两人现在要在校场打擂。秦扬是将军嘱咐重点观察的人,属下担心闹出事端,特来禀报。” “哈哈哈,有趣。” 何昊大笑几声:“真是巧了,祝良,你我现在就去校场。” 祝良急忙阻拦:“末将管理不当,当论失职之罪。军中严禁斗殴,末将这就去将那新兵抓起来。” “大可不必。” 何昊已经走向帐门:“你方才没有听说么,那新兵聪明的很,校场之上,切磋无罪;拳脚无眼,各安天命。我也很想见识一下他是否真有你说的那么神奇,走!” …… 楚军右路军大营。校场。 秦扬正和一个虎霄营的百户长对峙。两人早就谋面过,现在站在对面的,正是当初打了高正的那个人。 擂台之下,早已聚满了人。一眼望去,可谓人头攒动。众人窃窃私语,议论纷纷—— “听说擂台上那人,就是射死王乾的新兵?” “没错,就是他。此人射术厉害如此,拳脚功夫想必也是了得!” “未免夸大其词了吧,乱军之中射杀一个人有什么可惊奇的?” “要不然你也上去比试比试?” 那百户向前走了一步,人群顿时不再议论,等着看这场好戏。 那人一边走过来,一边将手指捏的噼啪作响,冷声说:“之前听说有个新兵撞大运,射死了王乾,原来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