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扬无话可说,唯有一声叹息。 以张起来看,清凉山本是他的伤心地,放到其他人身上,恐怕一辈子都不想再去第二次,可他为了秦扬甘愿放下过去。作为领头人,还有什么资格自暴自弃? 高正看出秦扬所想,拍了拍他的肩膀:“能接回殿下,兄弟们就没有白白牺牲,这一点在出发时就是毋庸置疑的。后面的路还很长,我们也随时做好为殿下而死的准备,你更要振作起来,把殿下带回楚国。” “嗯,我尽力。” 秦扬没有多言,抬头看了看天,问:“现在是什么时分?” “已经进了丑时,再有三个时辰天就亮了。我们已经西出榆安一百七十里,现在雪越来越大,马再有一个时辰也跑不动了。” 秦扬陷入沉思,高正就静静地站在一旁,不去打扰。 “我记得来的时候,离榆安二百里有个荒废的村落,我们必须在一个时辰内赶到,在那里歇脚。榆安的变故白天就会传出去,所有路上的行人都可能泄露我们的行踪,好在雪天都是中午赶路,所以天亮之前必须出发,在晌午前到清凉山。” 高正想了想:“还好这次我们没有运送辎重,可两天的路硬挤成半天一夜,最多只能休息两个时辰了。” “两个时辰太长了,一个时辰。再次出发后,孙太傅和三名女子一人一辆马车,其余人包括我在内,三人一组轮值驾车,剩下的两人下车跑步,减轻马匹负重,天色大亮之后再全部上车。” 高正道了声“好”,又拿出一个东西,外边裹着布:“这是一个已经去了的兄弟留给你的。他在去关府前,放在了夫人的马车上,夫人又转交给我保管。” 秦扬接过后,将裹着的布打开,一枝金钗出现在手上。秦扬拿出金钗,在火把下仔细看了看,发现花头处刻着一个小小的“云”字。 他立即明白,这支金钗应该是接应赵语柔的信物。 秦扬之所以始终不知情,就是因为何昊怕他中途叛变,派人暗中监督。而这位已经不知是谁的兄弟,本可以亮出信物不去关府支援,却义无反顾地把信物留了下来,可见他不惜性命也相信秦扬永远不会叛变。 秦扬背转过身,停顿片刻,随后翻上马车。 “出发吧。” 到了寅时,一行人赶到了之前经过的荒村。 秦扬安排人卸掉车套,获到最大程度的休息。同时从村中的井里备好充足的水,等马儿休息好后喂饱水和粮草。 现在对他们来说,必须争分夺秒,人可以多受些累,必须优先照顾好拉车的马匹。 荒村本来就很小,大多茅屋破败不堪。秦扬把最好的茅屋留给了孙庭芳和三名女子,其次一间让马儿们烤火取暖,他则和高正、张起以及剩余九名骧骑营士兵挤在一间破屋里,围护着火堆假寐。 往日里,秦扬一向轻松惬意,可此时却不苟言笑。众人知道他心中痛处,就都安静休息,不再打扰。 “时间差不多了!” 休息一个时辰之后,所有人再次出发。这次雪势不比以往,虽然已经快到天明,却没有减弱半分,地上的积雪已经有两寸之深,一旦超过三寸,马车的速度就会锐减。 按照秦扬的计划,众人跟着马车跑动,尽量减少马匹的负担。这一跑就是两个时辰,所有人累的气喘吁吁,就算轮岗驾车也不够缓解疲劳。 终于等到天色大亮,天地间已是银装素裹,所有人再度上了马车。 一路上,秦扬心中惴惴不安,他们之前行军都是由斥候打头阵,遇到任何变故都可以提前提防。 可现在已经没有人手可以充当斥候,尽管趁着天黑赶路已经最大限度的减少风险,可在榆安吃过大亏之后,秦扬心思更加缜密。目前来看,除了听天由命以外别无他法,只能祈祷不会遇到岔子。 好在天公作美,雪天的官道上没有遇到其他人,一行人终于在晌午之前赶到了清凉山脚下。 秦扬带人卸掉套车并砸成碎片,在山脚下掩埋干净。 高正手持钢刀,来到一匹马前,踌躇许久,随即挥起钢刀—— 秦扬无意中瞥见这一幕:“慢!” 他立即走过来,问道:“为何要杀它?” 高正叹了口气,解释说:“我也不想杀,可这些本来就不是战马,只是拉车用的。四匹太多了,很快就会把草料消耗光。清凉山山路途崎岖难行,牵太多的马上去,人也很危险;若是放了,它们这种拉车的马生性温顺,不会乱跑,徘徊在附近容易暴露我们的行踪,只能杀掉两匹。” 秦扬默默不语,抚摸着那匹马的鬃毛。 马儿似乎感觉到死期将至,可此时已经奔驰了一整夜,再无力反抗。它竟眼中含泪,默默地站在原地,任凭处置。 看到这一幕,秦扬莫名想起那些逝去的战友,尽管知道高正说的句句在理,还是否决道:“我们一路能到这里,多亏了它们。草料费些就费些,大不了找机会再补充。” 高正见秦扬如此坚持,只好作罢,将钢刀收起。那匹马仿佛能通人性,竟伸出舌头在秦扬脸上舔了一口。秦扬不禁莞尔,赶紧让骧骑营士兵牵好马匹,小心上山。 孙庭芳腿脚不便,秦扬尚未恢复,就由高正和张起背着他俩。三名女子也手牵着手,防止摔滑。 就这样,所有人互帮互助,冒着大雪,终于连人带马全部平安上山,暂时摆脱了危机。 众人饥肠辘辘,上山后分配好各自的住处,马上要做的就是准备晚饭。 骧骑营的士兵们有的去仓库和地窖里取来粮食蔬菜,有的劈柴淘米。高正还找到了土匪之前藏下的美酒,向秦扬请示后,告知众人今晚可以饮一些,以祭拜离去的战友,同时庆贺接到云湘公主。 幸运的是,伙房里还挂着两排风干的腊肉,这对于他们来说简直比金子还贵重。 顾瑶在土匪头目的房间里翻找到一大桶茶叶,仔细辨认,竟是唐国特产的好茶——仙郡凤芽。 忠义堂里,孙庭芳和秦扬坐在桌边。旁边的火炉上烧着热水,两人一边取暖,一边品茶。 孙庭芳身为大国太傅,却毫不在意简陋的环境,悠哉地抿着茶水。 “秦将军,老夫听顾丫头说,你还会吟诗作赋。此情此景,可否来一首助兴?” 秦扬端起茶杯闻了闻,只觉芳香入鼻,再饮下一口,初时有几分苦涩,可进了喉咙后便开始回甘,香甜沁人心脾。 这一口,仿佛把他近来的境遇品了出来—— “今朝雪无痕,何时待望春?香茗不胜酒,却可醉归人。” 孙庭芳当然读的出秦扬话里的意兴阑珊。 两人年龄上相差六十载,可他本是寒门出身,而今位极人臣,也曾在秦扬这等年纪意气风发过。 不过,孙庭芳见识了太多的大风大浪,曾经扶大厦于将倾,如今的境地虽然凶险,但尚且还不足以让他心生颓意。 “将军可是还沉浸在昨夜之败中?老夫以为,人固有一死。生,则光明磊落、坦荡豁达,无愧天地良心;死,则轰轰烈烈、马革裹尸,不负君主百姓。死去的人已经永远离去,将军应多想想活着的人。” 秦扬长舒一口气,静静地望着门外飘落的雪花。 “谢太傅指点,我并非不懂这个道理。可从昨夜到现在,我一直在反思,想彻底忘了这次失败,就当一切没有发生,却发觉根本做不到。一闭上眼,全是懊悔。我在想,若之前布置的更周密一些,我的武力再强一些,或许……” 孙庭芳拿起桌上的青虹剑。 此剑虽然已经赠送给谢婉儿,不过眼下这种境遇,暂时由秦扬保管,以发挥其最大价值。 剑身缓缓拔出一半。 “老夫有一问——何为刚?” 秦扬思索片刻,答道:“无欲则刚。” 孙庭芳将青虹剑收回剑鞘,重新放回桌上。 “将军可知,剑是如何铸成的?” “我曾听闻,需熔炼制材后,灌浇于剑范。” 孙庭芳拂须而笑:“那你可曾想过,熔炼的剑材本如水一般,又如何变得无坚不摧?” “末将孤陋寡闻,不得而知。” 孙庭芳并不着急,又饮了口茶:“世间所有神兵利器,在成型后都要经过千锤百炼,去除其中杂物。若这一步做不好,所成之物看似刚强,实则易折。” 随后,他放下茶杯,将青虹剑推到秦扬面前。 “无欲无求,是武学里的刚。习武时心无旁骛,自然可以一日百里。可人生一世,纵使天下无敌,也终会有求不得的事。七情六欲乃人之常情,心中免不了魔障,便如同剑材中的杂质。” “请太傅赐教。” “剑如人心。心之刚,绝非将那些刻骨铭心的记忆挖去,以自欺欺人刻意掩藏——” 孙庭芳捋动白须,侧过身看向他。 “只有摒弃心魔,记住该记住的,忘记该忘记的,可坚亦可韧,方才为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