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剑华跟随昆里明台血卫马队,离开了铁鸽子军的营地,一路马不停蹄的向东疾驰。大约用了五六天的功夫,众人便远远的望见了矗立在荒漠上的圣唐紫金关。 硕漠西来绢纸贵,思乡情重紫金关。 这处孤寂悲凉的雄关,仿佛连接着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它的西边,是苍茫壮阔的鬼漠戈壁,而它的东边,则是繁华似锦的人间圣国。 从某种特殊的意义上说,无论任何人来到这个地方,他以往的身份、经历和各种各样的情感,都可能会源于两个世界的转换,于不知不觉间消弭改变、荡然无存。 整整七年时光,劳剑华再一次回到了这里,也再一次看到了他曾熟悉珍爱的世界。 圣唐。本该是另一番光景的圣唐。 昆里明台开口喊住行进中的马队,然后跟身旁一位使者模样的人低声交流起来。那人指着周围,边看边说,仿佛是在向昆里明台确认某个地点方位。 此时,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四周正变得视线难明。 就在这个时候,远处的一片林子突然闪过火光,而且是很有规律的连续闪灭三次。显然,这是通过遮蔽火把的方式,向昆里明台一行打出的信号。 那使者模样的人见状,连忙从血卫手中要过火把,举在空中划了三圈。 不久,树林中忽然闪动起许多光亮,紧接着几十匹战马飞奔而出。 “是他们啦,戒备起来。”昆里明台对手下们吩咐道。 片刻功夫,几十名骑士在熊熊火焰的照耀下到近前,为首一人喝道:“你们是突厥使者吗?” “我是突厥帝国血卫将军昆里明台,奉大可汗旨意来迎接赫思佳公主。” “将军你好,在下是圣唐逆鳞司掌旗使贺谦,请诸位稍候,我家大人此刻正陪同公主赶来这里。请问,我们要的人带来了吗?” 昆里明台指了指劳剑华:“喏,就在这儿。” 贺谦借着火光,仔细打量过去。 劳剑华笑笑:“小贺,你晋升的蛮快啊。当上掌旗使,不认得劳某了?” 贺谦一愣,没敢接对方的话,转头朝手下低语两句,那名逆鳞司暗探答应一声,连忙催马而去。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双方人马就静静的对峙在原地,没有一个人吭声,气氛诡异。 静默苦候最是难熬。时间仿佛过了很久,却始终迟迟未见有人到来,昆里明台大感不耐烦,正要开口训斥,忽听远处一阵马蹄声响。 “大人来了!”贺谦低语一声,旋即调转马头迎了过去。 此时只见沈烈一马当先,甩开身后的队伍,径直冲到突厥人跟前,奋力扯住缰绳。 他环视一圈,立即锁定了目标,一双锐目死死盯住了人群中的劳剑华。 “贤弟,别来无恙。”劳剑华主动打了声招呼,语气平静。 沈烈则面色阴沉,等了好半天的功夫,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老天有眼,你还没死。” 劳剑华不以为忤,笑着摇了摇头:“贤弟,是否还记得当年劳某怎么教你的?凡事切勿动气,只有保持冷静,才能做出最正确的判断……” 沈烈怒喝一声,断了对方的话:“姓劳的,别再跟我来这一套了,等会儿我一定让你后悔活着!” 昆里明台明显感觉到这二人之间有着深仇大恨,但是此刻他心系公主安危,不想在交换人质的事情上横生枝节,于是连忙催促道:“闲话少说吧,之后你们有的是时间亲热。我们公主呢?” 闻听此言,沈烈恢复了一贯的平静神情,朝着昆里明台微微点头,然后一招手:“把公主请过来,开始交接。” 随着他的话音,一匹雪白的骏马漫步缓行,往众人这边徐徐走来,马上端坐着一位突厥美女,双手被反绑在身后,只能靠着两腿控马。 “昆里明台叔叔,你来啦!” 昆里明台瞪大双眼,惊讶道:“依娜丝?怎么会是你?赫思佳殿下呢?” “殿下就在后面的树林里,还被圣唐人扣着!” 由于他二人是用突厥语交流,所以逆鳞司大部分的人马都完全听不懂。但是单从昆里明台惊诧的表情上看,也能察觉出事情有些不对劲。 沈烈一直在认真倾听身旁随员的翻译,还没把话听完就心叫不妙。他正欲开口,只听劳剑华仰天长笑:“哈哈哈,沈烈啊沈烈,我当初果然没看错你,表面精明强干,实则蠢货一个!” 说着,他自袖中抖手甩出几枚弹丸,触地爆炸,顿时将四周全都罩在滚滚浓烟里,同时,那烟雾还弥漫着一股刺鼻的难闻气味。 “抢人!” 沈烈和昆里明台几乎同时大喝了一声,又极为默契的跃离马鞍,一个扑向隐入烟雾的劳剑华,另一个则是扑往依娜丝。 沈烈才一冲进浓烟,接连就是十几声掌击拳轰的爆响,紧接着他被硬生生的逼退倒飞出来,再次落回马背。劳剑华从烟雾的另一边策马奔出,闯过已然乱了阵型的血卫马队,径直向西奔去。 沈烈根本顾不上指挥手下,立刻单枪匹马的追了出去。 而留在原地的逆鳞暗探,此时也已经和黄金血卫们混战成一团,远处的树林蹄声大作,一直埋伏在那里的上百名逆鳞飞骑纷纷赶来增援。 一时之间,竟然没有人留意到,他们的长史大人冲进了黑暗的夜色,转瞬踪影全无。 - 茫茫雪原之上,劳剑华正拼命催发内力,不断加速奔驰,但是他也清楚的感觉到,自己的内力正在一丝丝耗尽,而身后不远处,沈烈就像个吊死鬼一样,对他穷追不舍。 两天前,在穆图城附近的戈壁地带,劳剑华的战马终因体力衰竭而暴毙在途中,他本人也被从后面赶上来的沈烈死死咬住,狠狠缠斗了一场。 别看劳剑华平日里总是一身文士打扮,但手底下的功夫却非常强横,单论武功,本来也与沈烈不相上下。可惜他年纪不轻,无论精神还是气力,实在比不过正值鼎盛的沈烈,所以一番激烈的拼斗,劳剑华渐渐落入下风。 危急关头,他急中生智,拼着硬挨了沈烈一记重掌,同时也重创了对方左臂,这才有惊无险的侥幸脱身,继续朝着水杉城方向一路奔逃。 按照事先定好的计划,就在这几天,突厥铁鸽子军和鬼盟马匪便会大举进攻水杉城城。因此劳剑华认定,只要逃往这个方向,随时可能会遇上能救援自己的人马。 哪怕只有七八个武功还算不错的突厥人或马匪,他便真正脱险了。 然而天不遂人愿,直到这会儿,劳剑华仍旧没有碰到想象中的救兵。更糟糕的是,他发觉自己伤势正在不断加剧,或许很快就无法再支撑下去。 沈烈那一掌非常狠辣,尽管劳剑华提早运转内力,护住了要害部位,可沈烈依然重创了他的经脉。如果当时能够立刻坐下来调息疗伤,兴许也没什么大碍,可是杀意强烈的沈烈根本不给他这样的机会。 伤了一条胳膊的逆鳞长史,照样可以取他性命。 因此,劳剑华当时唯一的选择,就是强行压住伤势,不顾一切的夺路而逃。 接连两天的奋力狂奔,唯一的结果就是伤上加伤。劳剑华这会儿只感觉体内气血翻涌,胸腔之间好似火烧一般,难受无比。 突然间,劳剑华不受控制的乱了几下步伐,踉踉跄跄的险些摔倒。他拼尽全力,好不容易才将身体稳住,没料到紧接着喉头一热,当即喷出一蓬鲜血。 殷红的血液喷洒在洁白的雪地上,触目惊心。 劳剑华长叹一声,用衣袖擦了擦嘴角,随即转身面向飞奔道近前的沈烈。 沈烈此时的情况,比起劳剑华也好不了太多。他的左臂低垂在身侧,脸色略显苍白,若不是凭着心中一股愤懑之气,恐怕早就已经放弃了这场亡命追击。 他狠狠的盯着面前的劳剑华:“老贼,你现在已经走投无路了,准备受死吧!” 劳剑华一边暗暗调息,一边从容笑道:“沈烈,你这又是何苦呢?难道非要弄到同归于尽的地步,你才肯罢休?” “你问我?肯不肯罢休,应该问问我含恨九泉的师父师娘,问问我的妻子女儿!” “唉,说到底,你还是为了仇恨。沈烈,仇恨只会令你失去理智,其他别无用处,”劳剑华面色如常:“这个道理,当初在逆鳞司的时候我就教过你,难道忘了吗?” 沈烈怒喝一声“闭嘴!”接着缓缓举起右手,一步步向劳剑华逼去。 他厌恶劳剑华居高临下的说教,同时也看出对方只不过是在拖延时间。 劳剑华一颗心渐渐沉了下去。他很清楚,沈烈正在催动最强的内力,将独门绝技风雷掌提升至巅峰状态。 胜负,只在一瞬了。 眼看沈烈还差几步就可以奋起一击,劳剑华的额角上不禁微微渗出了冷汗。此时他的内息正瘀滞在气海丹田的位置,稍微运功,便会令全身经脉痛楚不堪,根本没办法抗衡风雷掌的威力。 若是能再多给他一时半刻就好了,哪怕只有短短十几个呼吸的空档也行,只要内伤稍得缓解,至少还可以死前一击。 然而现在的他,居然跟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病弱书生毫无差别,唯一能做的,就是眼睁睁看着沈烈杀死自己。 沈烈慢慢迫到近前,面带冷笑的凝视着劳剑华,仿佛在欣赏对方眼里那种绝望的神情。 追捕了整整七年的凶手,今天终于落网。师门的大仇、妻儿的大仇,得见天日! 沈烈笑了,笑容里却满是凄凉。 可是就在这时,即将出手的他忽然停住了脚步,警惕的望向四周。 不远处的雪丘后面,忽然出现了十几个身影,正慢慢围拢过来,默默的注视着他俩。 劳剑华此时也发现那些不速之客,同时心中不禁叫好:老天保佑,总算把突厥人给盼来了。 然而转瞬之间,他又愣怔在当场。因为那些人的装束并不是铁格子军!相反,他们都穿着镇疆都护府的铠甲,一个个气度沉稳,眼神老辣,一看就是久经沙场的精锐老兵。 劳剑华心中立时喜忧参半,不知接下来究竟是福是祸。 与他近在咫尺的沈烈也同样陷入到了犹豫之中。 他原本打算暂时忽略这群凭空出现的镇疆军,先拼尽全力拿下劳剑华再说。毕竟,既然来的是圣唐军人,凭借自己的身份,之后完全可以把事情解释清楚。 但是就在下一秒钟,他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只因为一个人的出现。 一个身穿黑色轻便皮甲,外罩雪白披风的年轻军官,自那群士兵的身后走了出来。 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看着正在对峙的二人。 尽管相隔近十丈的距离,但沈烈仍旧可以清晰的感觉到,那个年轻人身上散发出的恐怖杀机,此时正牢牢锁定自己。只要沈烈再敢往前踏出半步,他必定会毫不犹豫的朝这边扑过来。 劳剑华是否能挡住他沈烈的攻击尚未可知,但沈烈绝对挡不住这位黑衣军官的压制。 这个判断没什么道理可讲,单纯是高手之间的一种直觉。 于是,沈烈立刻便做出了最明智的选择。他缓缓的放下右手,朗声问道:“来者可是镇疆都护府的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