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的兴致这样高倒是难得。”气氛如此轻松,这让皇后不禁恍惚起来,似又回到当年初嫁年少相伴之时,“说来这姑娘以前进过宫,就是如今的京兆尹严大人家的千金。” 是她…… 永治帝很有些印象,几个月前曾在宫中有过一面之缘,那是一个颇有几分聪慧的姑娘。当然样貌也十分出众,不然当时怎会勾得丽嫔打翻了醋坛子。 果然就听皇后继续道:“先时只觉得这丫头聪明。皇上原也知道那肖才人的金簪案,如今就是她帮着解的。”于是便细细讲起今天晌午的故事,又笑道,“后来宫正司的张菊又来了,回完了事恰提了提之前尚工局的织造管事崔蜡与御膳房副总管王大富的官司。” “这事儿我倒听人说过。”永治帝将手中的汤碗递给皇后,“不过是两个奴才间的嫌隙。” “倒也是,事情本身原也不大。不过这俩人身上毕竟担着重要的差事呢。如此一闹,两处竟一时找不到个正经人来接替。这事儿说来其实就是崔蜡那边要赶造一批针线,织造处的人干活干得晚些,崔蜡便让王大富留点吃食给他们做夜宵。以前这事儿直接告诉御膳房总管老丁也便是了。可那两日偏偏老丁生病不当职,王大富又一根筋,非说不合规矩不给留。于是这俩人吵着吵着就动手打了起来。” 听皇后说到这里,永治帝心中一直藏着的那些小小的不快便又翻腾了上来。他垂下眼睛没说话,只觉得如今这后宫真就跟个菜市场一样,动不动就奴才厮斗,成何体统! 皇后并不知道他心中所想,又因今日高兴也就没注意到他的不快,只是盛了汤又递了回去,笑道: “皇上说得不错。这原也不是什么大事儿。本来训戒几句,彼此互相说两句软话,然后各自回去当职也就好了。可谁知这俩人都是犟种,谁也不服谁,宁可在宫正司的牢里呆着,也拒不向对方认错。关键这二人如此耗着,差事全都落下了。可若就这么放了,刚刚都说了这二人差事要紧,万一再心怀私恨,闹出什么乱子,那可就不好了!不想那严大小姐倒是有本事,几下就让二人相互道歉,重归于好。” “她竟还有这等本事?”这事儿倒是稀奇,引得永治帝也好奇起来,“她是怎么做的?” “她呀,好本事。竟让崔蜡认了王大富当干爹。” “什么?”永治帝有些惊讶,“依你刚才所说,这俩人说是水火不容也不为过。怎么竟还当了父子?他们可是真心愿意的?” 宫中父子师徒相帮相扶的多了,甚至还有对食的。虽不鼓励,主子们却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奴才们那么多,也需要情感慰籍,这种事禁是禁不完的。 “那丫头说‘保证没问题’。”皇后笑着摇头,“问她,她便只是一句,‘利益相关,各取所需,自然也就和睦了。’” “哦?‘利益相关,各取所需‘?”永治帝沉吟道,只觉得更有意思了,“这丫头果然如你所说,真是好本事。且竟还故弄玄虚。” 皇后跟着又笑了一回。 其实说严恬故弄玄虚还真是冤枉了她,实在是这事儿太不值一提。不过是了当日去尚宫局走了一遭,了解到两人的背景家世,知道崔蜡虽年纪轻轻便爬到织造管事的位置,可他家贫弱,弟妹众多,家中父母多仰赖他寄回的银钱度日。说来也是,这宫里的太监们若不是家中揭不开锅了,谁也不会将好好的男丁送来干这断子绝孙的行当。而那王大富,这一生刻薄,无亲无友,却是颇攒下了一些家当。 一个家贫根浅,既害怕失了如今的位子,又想找个有根基的靠山。一个年老体弱,虽颇有家底却又没有个知冷知热的人照顾。这样两个人,你让他们相互低头认错或许难于上青天。可若调停他俩各取所需,各得其所,那二人自然愿意彼此先服个软以示诚意。 如此崔蜡得了个有银钱有根基的义父,宫中日子过得愈发轻松,宫外也可补贴父母。而王大富得了人照顾,此生临了也享享儿子福,不算孤老一生也是不错。 至于这中间调停二人的手段,那确是全靠严恬自己的本事了。自幼跟着父亲出入府衙,她自然学会了一套察言观色、斡旋解纷、息事宁人的本事。 严恬的话题到此为止。帝后二人烛影对坐,彼此相顾,一时竟无话可说。慢慢的笑容一点一点僵硬起来,气氛渐渐尴尬。半晌永治帝问了一句:“皇后最近可还听琴?” “听。”皇后垂眸,脸上的笑容淡了许多,“形支影单时,听琴倒可以解闷儿。” …… 严恬没有想到,自己不过替宫正司解决了个小问题,却立马像捅了个连环马蜂窝。张宫正当即就抓着她不放手了。马不停蹄地跑来奏请皇后,说宫正司很有些陈年积案待查,且数量颇丰,恳请严大小姐救人于水火。然后皇后娘娘便欣然应允,传下口谕,继续留严大小姐宿于宫中…… 严恬现在很郁闷,非常想抽自己一顿。 与此同时,皇宫中西六所的灵犀宫中,丽嫔正端着茶跟坐在上首的刘淑妃说道:“那边儿好本事,竟找了个帮手来了。我本还想着让人去给那赵没脑子撮撮火儿,谁知事儿突然就这么结了。好生没意思。” 刘淑妃微微笑着,垂眸用碗盖撇了撇茶沫子,并不答话。外面荷风吹进窗来,轻轻揭起她素淡纱衣的一角,浅淡的眉眼,如玉的面庞,嘴角那抹温和慈悲的笑衬得她愈发像尊慈眉善目的菩萨。 丽嫔将茶碗又撂下,语气中隐隐透出几分急躁,“那边儿打得什么算盘当我会不知道?说是帮手,呵呵,具体帮些什么可就不知道了。想不到她这第一与世无争的贤良人竟也有用这等手段的时候! “娘娘不知,那丫头我曾见过,嘴乖奸猾得很。那模样嘛……呵,”丽嫔冷笑一声,眼底涌上了一丝怨毒,“白狐狸精一个。” 这话倒引起刘淑妃的一分兴趣,她撂下碗盖问道,“这话奇怪,狐狸精就是狐狸精,怎么还分出黑白红黄来了不成?” “娘娘不知,这世间勾引男人的狐狸精可不都是一个样子。”丽嫔有意卖弄,她自小听母亲讲得多了,而恰巧她们东静伯府可不就有一只老而不死的! “世人只觉得妖娆妩媚,风骚放荡的是狐狸精。却不知有那么一种人,面上乖巧清纯,内里却更擅长勾引男人。这等人表面看着端庄老实,冰清玉洁,可她再白如雪纯如冰也变化不了她狐媚子的本相,不过是个看着洁白的白狐狸罢了!” 说到这里丽嫔下意识间便有些咬牙切齿。这些年母亲被家中那个白狐狸精姨娘所压制的屈辱她自不会忘,连带着愈发怨毒憎恨周围所能见到的一切美人儿来。这当然有为留住圣恩的嫉妒,但她自己知道,更多的还是一种怨恨和迁怒。 刘淑妃却是不能与她感同身受,只笑着说了句“这话新鲜”,便不再多言。不多时又道累了,于是便笑盈盈地端茶送客。 只是丽嫔一走,这尊低眉菩萨嘴角的浅笑瞬间便讥讽刻薄起来。 “蠢货!”朱唇轻启,那语气却不像骂人,反倒更像怜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