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吏人无常禄,唯以受赂为生,往往致富。” 兴庆元年春,位于金陵讲武堂西侧的东酒库,挂起了“大宋江南东路反贪分司”的牌子。 金陵士民只知道反贪分司反贪反腐,但谁也不知道,反贪分司究竟有什么人,有多少人,做过什么事,抓过什么人。 除了一件事,反贪司的主事是谁。 因为报纸上说得明明白白,江南东路士民也都清清楚楚,大宋朝廷反贪司的主事,是当朝皇帝的大舅子,并且主抓江南东路的反贪事宜。 国舅爷主持反贪司,也由此可见,大宋皇帝反贪反腐的决心。 虽然没有做过官,但长期在临安城街头生活,耳闻目睹,周平知道皇帝反贪的初衷,也知道皇帝针对的是贪官污吏,更知道这些人不好对付。 大宋立国之本,君王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即便是查出了官员贪墨,皇帝也不会惩治,更不用说,将这些人明正典型了。 贪墨万贯以上,那可是要掉脑袋的! 掉脑袋不说,一个抄家流放,妻儿老小吃什么喝什么,整天干体力活,那可是比死都难受。 这如何得了? 借助于“国舅”的身份,以及新上任的江南东路制置使汪纲,和建康府总领所总领胡梦昱的大力协助,借助官府册籍赋税明察暗访,也让反贪司在江南东路的反贪之事,不是在作秀,而是实打实的查办,人人都想立功。 朝廷已经下诏对民间商税放宽政策,免去百姓身上的苛捐杂税,但建康府有些官吏仍然巧立名目,无所不用其极,将“食米”当成“酒米”、把“衣服”当成“布帛”统统课税,甚至连身无长物的旅人也要加税。 虐民者必是大贪。官吏鱼肉百姓,虽然不是反贪司的职责范围,但却和官吏贪墨密不可分,使得反贪司不得不发现一处,立案查甄一处。 江南东路的土地兼并由来已久,大批农户迫于官宦豪强兼并失去土地,沦为任人宰割的佃农,或是不得不背井离乡、流离失所。 由于官宦豪强占有土地太多,以致于他们没有能力完全耕种,致使部分土地荒芜,而许多失去田地的百姓,却无田可耕。 也由于吏治腐败,使得江南东路水利设施趋于荒废,大大损害了农业发展。即便是风调雨顺的建康府,也是旱涝灾害频频,百姓苦不堪言。 百姓困苦,民生凋敝,既得利益者花天酒地,骄奢淫逸。若是再不反贪反腐,恐怕真要亡国了。 秦淮河把建康府一分为二,秦淮河南为江宁县,有凤凰台等风景,而秦淮河北,则多是官署、学堂,包括行宫,也就是如今的讲武堂。 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 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 因凤凰台所处的凤台山地势高亢,可以看到城西“大江前绕,鹭洲中分”,多有游人前来,因此这里的商家生意兴隆,热闹繁华。 正是午饭时分,位于凤台山繁华地段的金陵酒楼熙熙攘攘,人来人往。二楼上,两个身穿公服的皂吏坐着一张酒桌上,边吃边喝,听着小曲,惬意十分。 “老高,反贪司的事情,你听说了吗?” 肥壮的皂吏二十多岁,满脸的横肉,肤色白皙,看样子入行不久。 “听说了,不就是行宫西边新挂牌子的衙门吗。怎么了?” 面容瘦削的皂吏老高夹起一块鲜嫩的鱼肉,放入口中咀嚼。跟着一杯香甜的果酒,脸上都是享受。 显然,他对这个所谓的反贪司并没有放在心上。 反贪,大宋朝又什么时候真正反过贪?要是真的反贪,全天下的大宋官员恐怕要被抓完了。 “老高,听反贪司这名字,查的就是官吏贪污受贿。报纸上说了,以前的一概不追究,只抓现在的。还是小心点!” 胖皂吏还是心里发慌。他总是觉得,朝廷这次是来真的。 “怕个屁!” 老高放下杯子,眼睛一瞪,冷冷一笑。 “就是要查,反贪司查的也是那些腰缠万贯的大头巾。咱们这些水沟里的小鱼小虾,根本上不了台面!” 那些官员一个个都是大富翁、大地主。不查他们,查自己这些微不足道的小吏,这不是瞎胡搞吗? “可我这心里还是突突。” 胖子显然胆小,对报纸上的消息,建康府和江宁县的三令五申,心有戚戚。 “杜班头这几天没来,你说会不会已经出事了?” 虽然上官很少过问吏治腐败,但他们偶尔也会采取措施消除或减低吏治弊病。现在,反贪司来势汹汹,官府肯定是要对胥吏中的“佼佼者”磨刀霍霍了。 “老杜最爱去秦淮河上的瓦子里去耍。你就不要疑神疑鬼了!” 老高劝着胖子,心里也有些害怕。 反贪的事情,报纸上传的沸沸扬扬,那可是朝廷政策的风向标。官府要是来真的,就凭自己做的那些丑事,恐怕要被流放充军了。 胖子点了点头。建康府衙门废除官妓贱籍,秦淮河上的花船少了许多,但还有一些女子没有生活来源,以此为生,官府也无可奈何。官府废除官妓贱籍,却没有废除整个青楼产业。 “老高,经界所那些人整天忙的上蹿下跳,清丈田亩,辨别土色高低。你说,他们会不会和以前一样,瞎求胡折腾,没什么屁用?” 胖子岔开了话题,扯到了经界法上。 “反贪司和经界所那些人,还不知道能不能干下去。前面弄了多少次,不都是雷声大雨点小吗?皇帝瞎折腾,过不了几天,就该停下来了!” 老高是个明白人,对经界法的推行不报任何希望。 绍兴十二年,两浙转运副使李椿年上言经界不正十害,建议实行经界法,不过几年失败,李椿年罢官。绍熙二年曾再度清丈,但也未成功,赋税隐漏走移愈益严重。嘉定又陆续推行经界。终因官吏豪绅反对,未能贯彻下去。 “皇帝在金陵创办讲武堂和反贪司,又练兵又废除这些税赋,来势汹汹,就怕这次来真的!” 说到江南东路的新政,胖子面沉似水,吃喝的心思都没有。 江南东路置一府(建康府)、5州、2军、68县,是大宋17路最繁荣的诸路之一。无论是人口户数、粮食产量,还是在科举及第的士子,都是名列大宋翘楚,与淮南东路,两浙路相当。 皇帝选择江南东路为新政试点,肯定是有意为之了。 “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酒该喝照喝,肉该吃就吃。千里做官,只为升官发财。建康府的官员,整个江南东路的官员,从上到下有几个不贪的。你就放心吃喝,把心踏踏实实放回肚子里吧!” 老高冷冷一笑,给自己打气。 他看了一眼周围,凑近了胖子,压低了声音说道: “建康府通判顾松,又贪又狠,最少也弄了几十万贯。但这么多年,告他的人一大堆,抓了吗?顾松是当朝参政大臣胡榘的门生,和宰辅薛极也有来往。你想想,要是朝廷想动顾松,还不早都动了。” 老高说完,坐好了身子,跟着懒洋洋继续说道。 “你就说咱们这样的胥吏,光一个建康府都有几千人。不靠敲诈勒索,咱们吃什么喝什么?怎么养活一家人?” “是是是!老高,还是你看得通透!” 胖子脸上浮起笑容,连连点头。 “走了,等会还要回衙门应差。” 老高喝完杯子里的酒,抹抹嘴,站了起来。 两个人从楼上下来,老高手里的柳木剔着牙,懒洋洋来到了柜台前。 “高孔目,用完饭了?” 看到老高和胖子过来,掌柜满脸赔笑,恭恭敬敬,像个哈巴狗一样。 “徐掌柜,账先记上,回头再结!” 老高漫不经心说道,迈步就走。 胖子则是有些紧张,不由自主看了几眼周围。 “好好好,高孔目,你慢走!” 徐掌柜连连点头,目送着两位胥吏离开。 看到胥吏走远,徐掌柜脸上的笑容荡然无存,换上了一副狰狞,还狠狠低声骂着,向地上唾了一口。 “狗日的,吃不死你个狗杂种!” “掌柜,就这样让他们走了?” 伙计曹二上来,不甘心地说道。 “不走怎么办?这些家伙手眼通天,管着监狱和诉讼,比泼皮无赖还狠,惹不起啊!” 徐掌柜没好气地发作了出来。 江宁县衙只有五名朝廷任命的官员。县令,掌总治民政、劝课农、桑、平决狱讼;县丞,在簿、尉之上,仍于有出身幕职、令录内选充;主簿,掌出纳官物、销注簿书;县尉,每县置尉一员,在主簿之下,奉赐并同;镇砦官,诸镇置于管下人烟繁盛处,设监官,管火禁或兼酒税之事。 宋朝科举取士,官员大都是科举出身。其次是恩荫的官员子弟。这两类人只习经书、诗赋,不熟悉典章刑律,不谙行政事务。但法律、条例又是处理庶务的基本遵循,恰恰这是吏的强项,于是官员们不得不依靠胥吏,形成特有的官弱吏强局面。 “早晚天收了这些狗日的!” 伙计嘴里嘟嘟囔囔,摇头走开。 “徐掌柜,高喜的账目,拿出来看看。” 两个普普通通的年轻人走了过来,站在了柜台前。 “你们是……” 徐掌柜看二人穿着打扮一般,但气宇轩昂,官威十足,似乎不是一般百姓,逐客的话终于没敢说出。 “反贪司白其名、李国良。” 两个年轻人拿出官凭,给徐掌柜观看。 “徐掌柜,高喜高孔目,他的账目,拿给我们看一下!快!” 两个反贪司属员毫不客气,甚至有些不耐烦。 “反贪司……” 徐掌柜大吃一惊,随即赶紧拿出了账册。 “两位官差,请细查!” 反贪司,恶人的克星,他们来了,这些恶霸的好日子,应该要到头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