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建武三年(公元1232年)二月,燕京路,大兴府。 北宋初年,宋太宗赵光义在高梁河与辽国大战,宋军大败,燕云十六州终成泡影。辽立燕京为陪都,金灭辽,并建都于燕京,称为中都。随后蒙古兴起,于嘉定八年(1215年)攻下燕京,遂为燕京路大兴府。 今年的冬天尤其寒冷,二月还下了几场大雪,以至于到了二月底,严寒尚未过去。更兼北地寒流带来的飞沙走尘,使得燕京城乌烟瘴气,百姓叫苦连天。 傍晚时分,寒风呼啸,雪花飞舞,房屋上、树枝上,大街小巷,到处一片洁白。街上行人稀少,街头巷尾,冻僵的尸体不时可见,无人问津。 外面晦暗冷清、凄寒入骨,位于宣华门东的“会仙楼”内,此刻却是华灯初上,衣香鬓影,欢声笑语,温暖如春。 “李行首怎么还没有出来?你这“会仙楼”还想不想开了?” 二楼大堂,一个喝的满脸通红醉醺醺的纨绔拍着桌子,骄横十足。 “快叫李朝云出来,不然我们砸了你这酒楼!” “李行首,快点出来!” 纨绔旁边的几个膏梁,也是酒气熏人,大声叫嚣。 “张大官人、史大官人,李行首不方便,她有贵客,几位还是另点其她美娘子吧。” 老鸨低头哈腰,陪着笑脸说道。 这几个都是大兴府的权贵子弟,她还真是得罪不起。 “什么鸟人贵客,让他给我出来!” 张大官人酒喝得多了些,大手一挥,很是霸气。 “就是,让他赶紧滚出去!” “滚出去!不然弄死他!” 其他纨绔们一起,脸红脖子粗,似乎要把楼都吵塌。 “各位大官人,李行首陪的是燕山府的粘合重山相公。各位还是换其她小娘子吧。” 老鸨笑意盈盈,几个纨绔都是一愣,随即悄悄离开。 粘合重山是中书省左丞相,耶律楚材是中书令,一个主管汉地的政务,为万户侯,手握重兵;另外一个则是主管赋税,都是蒙古大汗窝阔台重用的心腹,谁敢造次? 纨绔们在其她女子的陪同下,继续寻欢作乐,楼上又恢复了热闹。 “相公,你这就走了吗?” 房间里,抵死的缠绵和欢好之后,稍稍恢复体力,粘合重山就要离开。 李朝云帮他整理好衣服,擦去额头的汗水,柔声问道。 “大军北上,我还得去太原城安排接应。实在是忙不过来啊!” 粘合重山回道,想起国事,眉头微微一皱。 “大军不是在南边攻打金国吗,怎么你要去太原接应?你们这些男人,逢场作戏,嘴里没有一句实话。” 李朝云无奈地说道,她撅起嘴来,楚楚可怜。 “我怎么会骗你?窝阔台大汗差点灭了金国,但是西路大军南下,在宋境遭遇……” 粘合重山的话戛然而止。军国大事,他意识到自己不宜说得太多。 粘合重山面色凝重,李朝云立刻变得笑意盈盈,安慰起粘合重山来。 “重山相公,你们这些大人物自有大事去做。奴家在这里祝大军捷报频传了。” “大捷?” 粘合重山摇摇头,苦笑一声。 “李大家,我先走了。这个时候,不得不小心翼翼啊!” 李朝云亲自送粘合重山到门口,这才掩上了房门。 转过头来,回到桌边桌下,李朝云的脸上,立刻变得愁容满面。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蒙金大战,攻占燕京许多来不及逃亡的金国王公贵族一夜之间国破家亡,许多贵族女性被迫沦落风尘,靠出卖色相维持生计。 纨绔口中的这位李行首李朝云,便是如此。 李朝云之父原为燕京的金国贵族,其母为女真完颜氏。大金贞佑三年(公元1215年),蒙古大军攻破金中都燕京城,李府合府之人,包括李朝云父母无一幸存。幼年的李朝云侥幸逃过一劫,无奈之下,只能隐姓埋名,铅华洗尽,堕入烟花柳巷,苟延残喘。 从锦衣玉食的优渥生活,到卑贱的青楼生涯,天上地下,李朝云尝遍了人生的痛楚和世事无常。如今的生活,不过是无奈罢了。 “鞑靼大军南下,而且是三路并进!宋军能抗住鞑靼铁骑的强攻吗?” 第一时间,李朝云想到的竟然不是她的母国大金国,而是她的雇主国大宋。母国和蒙古国一样,带给她的是失望、无尽的屈辱和伤痛,而宋国,则是带给了她灭掉蒙古国的希望和信心。 而这,才是她最需要的。 这段时间以来,她也通过各色人等得知此类消息,只不过今天从粘合重山这里,她得知的更多。 从各方面得到的消息,蒙古大军从凤翔府借道宋境。可是,强硬的宋军会同意吗?刚猛的宋皇会忍辱负重吗? 恐怕不能! “粘合重山、耶律楚材,你们这些金人的败类。我的大金国,你怎么让人这么伤心啊!” 想到了母国,李朝云喃喃自语,眼泪落了下来。 其实说起来,粘合重山和耶律楚材都是金朝的降臣,但他们并没有做什么虐待金国百姓的举措。不过看他们在蒙古国宗王贵族面前唯唯诺诺,像狗一样服服帖帖,李朝云就愤懑难平。 当人不好好当,当狗却心甘情愿,这不是自甘下贱,寡廉鲜耻吗? 成吉思汗时代,蒙古大军西征西域,没有时间治理中原,北地官吏多聚敛私财、货物数额巨大,而政府没有储备,仓凛府库没有任何粮食和布帛,蒙古汗廷和官府也没有人收赋。直到窝阔台即位蒙古大汗之前,中原地区并没有建立起有效的统治秩序。 窝阔台采用耶律楚材建议,两河设置十路征收课税使。每路都任命正副课税使,皆由金地的儒士担任。十路征收课税使的人选是蒙古国征服两河后,首次在蒙古贵族和地方土豪外选拔官员,凡是主、副官员全用儒士,达到了天下之选。 而根据她得到的消息,两河税赋后,耶律楚材和粘合重山准备了五十万贯钱,八万匹布帛、粮食四十余万石,用于窝阔台对金国和南宋用兵。 一旦蒙古大汗窝阔台和蒙古贵族们尝到了不用兵戈,就能获得中原巨大财富的甜头,他们就会延续其策,统治的根基更加稳固,也会有源源不断的钱粮助他们打赢南侵的战争。 金国是她的母国,哀其不幸,怒其无能。大宋是她的雇主,相比江河日下、暮气沉沉的金国,蒸蒸日上,丁亥年在西北力挫蒙古大军的大宋,也许能报了她深藏于心底的那一份无法言喻的深仇大恨。 她曾经不止一次经过自己的府宅,哪里早已经被鸠占鹊巢,成了蒙古国贵族们的私邸。 从贵族千金沦为燕京行首,曾经良好的家庭教育,以及必不可少的花容月貌,还有那蒙在她身上落魄女真皇族的神秘面纱,让她成了燕京城的花魁行首,以至于城中的那些蒙古国高官们对她趋之若鹜、一掷千金。 就像粘合重山、耶律楚材这样的蒙古国大员,多是她的座上客,入幕之宾。通过出卖自己的肉体,从这些人这里,她往往能得到她所需要的消息,尤其是蒙古国在两河之地的军政机密。 而蒙古大军南下侵宋伐金的军情密报,包括蒙古西路大军借道宋境,她也早已经传出去,宋军应该早有准备吧。 蒙古大军这时候忽然北上,难道他们击溃了宋军,灭了金国? 这些消息,要赶紧传出去。至于怎么传递,她并不担心,也无需担心。她并不是一个人在奋斗。 “李大家,有位大官人想见你,他愿意为你付出千金,只求春风一度。” 李朝云正在沉思,老鸨温和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妈妈,我已经很累了,不想见客。麻烦你帮我推了吧。” 李朝云眉头一皱,婉言谢绝老鸨的请求。 她已经心烦意乱,哪里还有心思见什么恩客。 “李大家,大官人送了礼物和拜贴,你先看一下,再决定要不要见他。” 老鸨的声音近乎哀求。 金银面前,她节操早已碎了一地。 “妈妈,先送进来吧。” 李朝云无奈,只有打开了房门。 谁知道这位大官人是不是尊大神,也许她真的招惹不起。 礼物等送了进来,李朝云打开拜贴,看到上面的诗句,微微一怔。 “宋玉台前宫树林, 十年孤客独沾巾? 人间惆怅客……” 李朝云坐在椅子上细细品味,忽然心头一惊,站了起来。 “妈妈,请尊客上来吧。” 一个二十七八的儒士进来,普普通通,扔在人群中无人关注的那种,他笑容亲切,对着李朝云恭恭敬敬,拱手一礼。 “山重水复疑无路,人生何处不相逢。在下山东宋时任,见过李大家。” “见过宋大官人!” 李朝云回了一礼,等下人和老鸨出去,关上了房门。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奴家见过宋大官人。” 李朝云轻声一句,话里有话,试探着对方。 “秋风度河上,大野入穹庐。今日能见李大家一面,足慰平生。” 宋时任屋中查看了一圈,这才和李朝云在桌边坐下,李朝云激动道: “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大宋……” “嘘……” 宋时任轻声阻止了李朝云的言语,他走到门边,仔细聆听,这才回来坐下,低声细语。 “李大家,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大宋官军在汉中大破鞑靼大军,鞑靼七万大军灰飞烟灭,就连托雷和阔端等宗王都被斩杀。大宋官军已经挺进陕西。” 他也是刚刚得到汉中大捷的消息,七万蒙古大军灰飞烟灭,主将速不台和阔端战死,这样的大喜事,他也是激动之余,难以平静。 “宋大官人,你是说,鞑靼大军在汉中大败,托雷和阔端都死了?” 李朝云的心,突突跳了起来。 她也没有料到,蒙古大军竟然是如此的一场大败。 “不错!李大家,王师在汉中大败鞑靼大军,我西北边军进入陕西。军中传来消息,王师可能会选择北上,恢复两河。” 宋时任也是暗暗心惊。汉中陕西的战事,情报司第一时间传到了燕京。情报司效率如此之高,的确是让人生畏。 “宋大官人,王师北伐恢复两河,你说的是真的吗?” 李朝云语气急促,有些迫不及待。 “情报司传来的消息,又岂能是假?” 宋时任面色凝重,郑重其事问了起来。 “李大家,王师北伐,咱们得未雨绸缪。你这边,可有什么要紧的消息吗?” “宋先生请坐,容我细细道来。” 暗号对上,对方如此机警,让李朝云暗暗吃惊。 宋皇部下,尽是这些骁勇善战的猛士。也许过不了多久,宋军就会北上,到时自有蒙军好果子吃。 “如此说来,粘合重山此刻去太原,应该是面见挥军北撤窝阔台。此刻北伐,正是时候!” 宋时任眼睛放光,不自觉兴奋了起来。 蒙古大军北撤,中原空虚,正是北伐的好时机。 “宋大官人,陕西残破,河南还有金朝,王师可能不会立刻北上。” 李朝云思索着说道。 元嘉草草,仓皇北顾。她虽然想宋军早日北伐,但并不希望宋军虎头蛇尾,功败垂成。 “无论如何,咱们都要做好份内之事,以免到时候手忙脚乱。” 早做准备,未雨绸缪,蛰伏了长达六年,他已经有些等不及了。 “李大家,鞑靼大军在河南三峰山大破金军,金军十余万大军灰飞烟灭,完颜合达、完颜陈和尚等名将战死。鞑靼大军在汉中大败,窝阔台这才撤军。” 宋时任揣摩着李朝云的心思,小心说道。 “早该灭了!早死早托生吧!” 李朝云恨恨一句,心灰意冷,恨铁不成钢。 “看开些吧。等王师恢复了两河,一切都结束了。” 宋时任劝慰着李朝云。 “希望那一天早点到来吧。” 李朝云点点头,眼神迷惘。 这一切,这屈辱的一切,这卧薪尝胆的一切,也许都要结束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