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元年(一九一二年)农历正月初五(阳历一月二十三日)上午,天气寒冷,空中飘着细小的雪花,北京前门外西河沿大街,行人稀少,许多摊贩因为怕冷,没有摆摊,街道显得十分宽阔,地上有许多鞭炮爆炸后的纸屑。一个头戴黑礼帽、身穿灰色短大衣的年轻人走在街道上。 年轻人二十来岁,身材魁梧,脸形微瘦,面孔淡黄,一双大眼睛炯炯有神,左额上有一颗红痣。他在“高升”客栈门口停了下来,高升客栈是个三等的小客栈,十分破旧,门头的牌匾因为肮脏已经有些发黑了。 “先生住店吗?里面请!”门口戴破毡帽的伙计对年轻人点头哈腰道。 “我不住店,我是来找人的,请问你们这里有个叫冯基善的客人住吗?” 听说不是住店的,伙计脸上没了笑容,冷着脸道:“在店里住的客人多了,谁记得名字?” 年轻人走进店中,对掌柜的道:“先生!我想看看贵店的住宿客人名册,查一个叫冯基善的人。” 掌柜的是个四十多岁的圆脸中年人,他沉着脸道:“本店的客人名册不能随便给人看的,你是什么人?” 年轻人连忙从怀中取出警证递给掌柜,笑道:“我是西城区警察局的侦探,可以查吗?” 圆脸掌柜看见警证上的红色公章是真的,还有“侦探狄雄”几个字,连忙换上一副笑脸,眼中还多了几分恐惧,他把警证还给狄雄道:“原来是狄警官,怎么不早说呀?您当然可以查,小的这就给您拿名册。” 掌柜的害怕侦探是正常的,自从袁世凯借南方革命逼清帝退位后,北京各个警察局、宪兵队和军政执法处的侦探警察们不仅继续捕杀革命党人,还以搜捕保皇党人为名,敲诈前清王公大臣、士绅富商,有个叫袁白毛的侦探用寄信栽赃的方法从肃亲王府敲诈了十万两银子,其他侦探听说后也去勒索肃亲王和其他王公大臣,肃亲王善耆不堪忍受,跑到袁世凯府门外跪求一死,免得受活罪。王爷尚且如此,受害的老百姓就更不用说了。 狄雄从掌柜的手中取过名册,正要查看,就听见门口的伙计道:“警官先生不用看了,店中是有一个叫冯基善的客人,不过一大早就出去了,他已经欠两天房租了,我们还要找他呢。” 高升客栈斜对面是一家“何记”当铺,一个三十岁左右的高大汉子,走进了当铺。这大汉生得四方脸形,浓眉大眼,鼻直口方,穿了一件粗布旧薄袄,外面套个羊皮坎肩。 高大汉子把手中一个包袱递过柜台道:“当衣服!” 黄色的柜台很高,因为时间太久,许多油漆已经剥落,露出难看的斑痕。头戴瓜皮帽的朝奉大约五十多岁,留着山羊胡子,他放下水烟袋,接过包袱打开一看,里面是三件八成新的内衣,洗得干干净净,叠得整整齐齐。 山羊胡子对伙计道:“写上,三件破旧内衣,当六个铜子!” 六个铜子就是六枚铜板,一枚铜板值十文铜钱,不过乱世物价涨得快,一文铜钱已经买不到东西了。 高大汉子吃惊道:“先生!我当初是花六十个铜子买的,没穿过几回呀!” 山羊胡子冷笑道:“按‘何记’的规定,它就值六个铜子,不当就拿回去!” 高大汉子脸上露出一丝痛苦神色,咬牙道:“我当!” 伙计把六枚暗黄的铜板和当票递给高大汉子,高大汉子接过后出门直奔隔壁李记小吃店,热气腾腾的小吃店卖各种早餐,有包子、烧卖、葱油饼和面条,不过最便宜的还是粗面窝头,两个窝头卖一个铜板。高大汉子已经两顿没吃了,他买了六个窝头狼吞虎咽地吃完,又要了一碗免费的开水喝下去,才觉得饱了。 高大汉子回到“高升”客栈,在门口被伙计拦住了,伙什道:“冯基善先生!您得把房租付了,一共二十个铜子,我们店的房租是两天一结的。” 冯基善脸一红,犹豫一会道:“对不起!我现在没钱,我这就去当铺,把身上的羊皮坎肩当了,马上回来给你钱。” “等一下!” 坐在门边椅子上的的狄雄站起来叫住了,他说:“冯基善先生!天这么冷,外面还下着雪,你把坎肩当了,不怕受风寒吗?这房钱我替你结了吧!” 狄雄从怀中取出一块白花花的银元,扔到柜台上,银元撞击柜面,发出轻脆的响声。 掌柜连忙陪笑道:“原来冯先生是狄警官的朋友,您怎么不早说?有狄警官的面子,房钱给不给都无所谓的。”他嘴上虽这么说,却伸手把银元拿进柜中。 冯基善警惕地注视着狄雄,道:“你是警察?我不认识你,你为什么要帮我付房钱?” 狄雄严肃道:“你虽不认识我,我却认得你,我叫狄雄,是王金铭的内弟,王金铭你应该认识吧?” 冯基善吃惊道:“王金铭?莫不是滦州……” 狄雄用手势阻止他说下去,低声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去对面茶馆详谈。” 掌柜将九枚银角子递给狄雄道:“狄警官!这是找您的九个角洋。” 此时袁大头还没铸出来,现在一枚普通的光绪通宝银元值二百枚铜板。 狄雄一摆手道:“就存放在柜上吧,算是冯先生预付的房钱。” 对面是个二层楼的茶馆,狄雄要了二楼的雅间,和冯基善一起坐了下来,伙计端上了一壶上好的龙井茶和四份点心,就离开了雅间。茶馆大堂上,只有四五个客人坐着喝茶,一个头发花白的说书人正在摇头晃脑地说着开场白:“乱世人命贱如狗,强盗小偷满街走,改朝换代变化多,只有洋人不肯走。” 狄雄道:“你猜得不错,我说的王金铭,就是滦州起义失败被杀的烈士。现在满清被推翻了,民国成立了,除了你冯先生之外,恐怕已没几个人记得他了。” 冯基善盯着狄雄道:“你真的是王金铭的内弟?王金铭遇难时,好像还没娶妻。” 狄雄睁圆双眼道:“你不相信我?你看这是什么?”他从怀中取出了一个黑色木牌,上面有几个白漆写的小字:“姐夫王金铭之灵位。” 狄雄悲愤道:“我姐姐与王金铭早有婚约,只是姐夫坚持要驱除鞑虏之后,才能成家,结果婚事一拖再拖,留下终生遗撼,我姐姐也被耽误了,她原本生了重病,受此打击,也病故了。” 冯基善看着王金铭的灵位,眼圈一红,眼中闪现泪花,他跪向灵位磕了三个头,神情悲伤道:“我对不住王大哥啊!当时在海阳镇听说王大哥和施从云他们被捕,却没能救出他来,结果竟被王怀庆杀害了。” 狄雄见他神情,显然已相信了自己的身份,便安慰道:“这也不能怪你,当时姐夫和施大哥他们在未通知你的情况下,就冒然发动起义,还宣布你为参谋总长,结果害得你被标统范国璋逮捕。他们毕竟缺少经验,居然相信了王怀庆的和谈骗局,结果中了他的诡计,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你当时在坐牢,当然没办法救他们。” 狄雄喝了一口茶,又道:“姐夫临终前,我去看他,他让我投奔你,他说冯基善如果不死,一定会干出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我跟着你,会很有前途。” 冯基善苦笑道:“我自从被开革军籍后,穷困潦倒,连老婆孩子都养不活,无可奈何到北京来找份差事糊口,却没着落,连房钱都付不出。王大哥居然让你投奔我这样一个无能之人,他真是看错人了。” 狄雄道:“英雄总有落难时,你现在的困难是暂时的,刘邦一生中失败了五十多次,最后不是照样当皇帝?朱元璋以前还当过乞丐呢,比你现在还不如,听说你内姑夫陆建章将军在城防营务处当参谋兼军政执法处长,你没去找他想办法?” 冯基善道:“我前天一来就找的他,他让我在高升客栈等着,说有了机会会通知我的。但至今没有消息。” 狄雄道:“目前陆将军正忙于自己的职位调动,暂时无法顾及你。北洋军十大元老中,段祺瑞、冯国璋他们几个都当上了总长或都督,军阶都是上将,陆将军却只是个少将参谋,你以前当哨长(排长)时,他就是协统(旅长)了,至今没有升上去,当然要活动活动。从目前来看,仅凭北洋军现在的十几万人马,既要统一南方,又要防备北方边境,显然不够,编练新军是必然的,段祺瑞、冯国璋他们拥兵自重,为老袁所忌,新军长官他就会考虑雷振春、洪子成和陆将军几个人,如果陆将军能当上新军的长官,你的机会就来了,毕竟你在滦州就当过营长,你的那个营被评为二十镇中最优秀的一个营,你的练兵能力陆将军是清楚的。所以不要着急,耐心等着好消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