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 没必要解释。 永福帝姬自个儿也不明白,作什么要来同沈南宝搭这个白。 沈南宝呢,也不想去思量永福帝姬做这事到底是不是被胁迫的,毕竟事情都已经发生,伤害也都已造成,要谈原谅,谈化干戈为玉帛,她是没那个肚量,也不想有这么个肚量。 反正她也要走了。 就在沈南宝婧等着萧逸宸带她逃出生天时,作为大宣王朝臣属的赤那族遣使入京,按道理应该更换大宣服饰觐见,没料这次使者执意穿戴赤那族服饰,并呈上表函要求大宣承认赤那族独立,其奜鹏为帝。 官家自然是怒不可遏,但还是采取了一些鸽派的主张,本想‘待以雍容优辞慰恤’,没料那使者不以为然,甚至言辞愈发怠慢。 气得官家斩杀了来使者,并且降罪了一干主张鸽派朝臣,其中便有盛懿王。 也因而,沈南宝的亲事延后,而主攻的说法日益炽盛,大战一触即发。 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在确定进攻的同时,官家缩减朝中所有开支,全为边境屯粮屯兵而用,却不料,延光三年冬至,赤那族竟以雷霆之势攻破北塞雁门,直接扼断了九塞咽喉。 这消息传到京畿,骇得朝中所有官员震动,并从最开始的轻慢,以为‘不过小丑尔尔’的心态,逐渐由忌惮转至恐惧。 不少大臣也再一次提出‘化干戈为玉帛’的言论,其中呼声最高的便是和亲。 这一次,官家采纳了。 圣人听闻风声之后,以母家是主张和亲之首,又以自己是国母当以国家社稷为重等等情由,请示官家将永福帝姬推为和亲对象。 官家起初不肯,但最后还是松了口,即延光四年开春将永福帝姬送入赤那族联姻。而为了抚慰圣人,那一直被拖延的沈南宝与盛世洲的亲事也终于又开始步入了正轨。 这时,已经是延光四年的元年了。 没了风月和绿葵的沈南宝,在后宫里一直是闭门不出,就是同其它帝姬也很少相见了。 旁人猜测大抵是因沈南宝对那事心有不忿,但只有沈南宝自己知道,她不过是怕临到走时更不舍罢了。 撩开厚重的门帘,夹缠着沉水香的暖意扑面而来,将近晌午的当口,但因碎雪纷纷,没点灯的屋子看起来有些晦涩,除云适应了好一阵儿才看清楚珠帘里正坐着的沈南宝。 除云埋首走了进去,“帝姬,永福帝姬派人来说想邀您过去。” 本以为又不过是一番推辞,没料坐着的人儿动了动,“替我更衣罢。” 除云的诧异,沈南宝看在了眼里,却没解释,直至来到永福帝姬的宫里,听永福问起时,沈南宝这才道:“过不久,你总要走了,我再不来看看你,怕是没这个机会了。” 很轻淡的一句,却听得永福帝姬默然了好久。 沈南宝也不扰,说了这话便拣一杌子坐上,默默听着窗外碎雪拍牖户的声儿。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永福帝姬那喉咙终于脆生生响了起来,“我还以为你过来是要来看我的笑话。” 永福帝姬突然转过来,辉煌的烛火里映出她腴白的脸和湿润的眼,“你当初问我要是有一天,有那么一天,嬢嬢也将我推出去,我心甘情愿不。我当时跟你说我还有得选么?其实那时我心里是存了侥幸的……再怎么说,我是她亲生下来的,我以为我会有所不同……” 被权利侵蚀的人儿,心底哪里还有这些情分的一席之地。 沈南宝不搭这碴儿,她知道永福帝姬都明白,她也知道永福帝姬不过是要个口子,把心里那些怨气都发泄出去了。 果然,那壁厢永福帝姬撂下这话,又兀自自开了口,“其实你当时说得很对,我做这么些,就是想要嬢嬢以我为荣,也希冀着她能因此另眼相看我。” 永福帝姬蓦地一哂,“是我多想了。她眼里没我,也没二哥哥,更没盛家。” 沈南宝道:“想通了便好。” “可是为什么呢?” 永福帝姬捺着唇,手指抹过眼梢,将那里擦得红红的一片,“她为什么一点都不在乎我呢?从小到大,就是我生病,她都那么吝啬的,一丁点温情都不肯给我,即便骗骗我也好,这样我心里也能好受一点,这样也能支撑我自欺欺人。” 沈南宝看着她,慢慢的同前世的自己相重合了。 那时候自己也问,为什么呢?为什么爹爹那么吝啬,连一点父爱都不给自己。 一遍又一遍的质问,就像一根鞭子,反复笞打在自己的心上,最后伤痕累累,心却没如死灰。 但,对比她,自个儿是幸运的,毕竟沈莳不是她的亲生父亲,圣人却是永福帝姬的亲生母亲。 也就是这时,有宫人捧着黑漆托盘站在了廊下,“尚衣局的衣裳送来了,说是请帝姬您过目,看有没有那里不满的地儿。” 这话勾起了永福帝姬的怒气,抄起手边的胭脂水盒就滴溜溜掷了出去,“滚!没眼力劲的狗东西!没看见我正同永乐帝姬说话么!由得你们在这里打扰!” 怒吼声震动了廊下一干宫女,她们纷纷匍匐在地,叩首求饶。 一声又一声,铙钹似的响在永福帝姬耳边,气得她浑身发抖,嗓音却更狠厉了,“一群吃干饭的家伙,镇日除了求饶还能作什么……” 话没说完,外头响起了一道低沉的、没有一丝温度的喉咙,“你们都退下罢。” 那些宫人如蒙大赦,把头往地上砸得贼响亮,以摧枯拉朽之势起了身,沿着廊道退了下去了。 一时间万籁俱寂,又只剩下风雪拍户的声了。 而屋子里方才还气焰嚣张的永福帝姬,此刻却只剩下白得发凉的一张脸。 沈南宝坐在杌子上,眼睁睁看着帘子挑起,露出圣人那张庄严的脸。 “嬢嬢金安。” 圣人瞧了一眼沈南宝,嘴角提拎起来一点,“倒少见得永乐你出来。” 沈南宝仍是屈着膝,“我怕冷,本不愿得出来,但听永福姐姐难受,想了想还是出了来,虽然我做不了什么,但至少陪着永福姐姐同她说会儿话也是好的。” 大抵是没料沈南宝这么开门见山,永福帝姬和圣人俱是身形一怔。 圣人侧过首,看向一张脸惨白的永福帝姬,脸上蓦地罩上一层阴影,“陪也陪过了,永便自行回宫准备自个儿出嫁的事宜罢,我来时瞧见尚衣局的人也将你的婚服送了过去,你不在,他们也不晓得那婚服得不得你的心意。” 沈南宝也不愿同圣人多交谈。 于她来说,圣人心机深沉,指不定说着说着就进了她套中去,遂圣人这么话着,沈南宝顺势屈了屈膝就要走。 一向唯诺的永福帝姬却倏地抬起了头,“我还没同永乐说几句话,嬢嬢这么着急将永乐打发做什么?” 圣人怔了一怔,脸上浮起一层严霜,“放肆!谁教得你这般同我说话的?” 永福帝姬攥紧拳,“谁教的,怎么同嬢嬢您说话,现在还重要么?反正我都是被你扔出的一颗弃子了!” 她堂而皇之的揭开这话,圣人不由睇了一眼沈南宝。 也就是这么一眼,看得永福帝姬浑身发起了抖,那眶里蓄着的泪就这么抖了出来,“在嬢嬢您心里,我还不如个永乐,不,不对,我甚至连琴宫令都不如!” 壁灯高悬,照在红檀木的雕花上,泛出乌沉沉的光,将圣人的脸也映得晦涩无比,不过她到底没失态,眼一瞟,视线如锥的看向了沈南宝,“我和永福帝姬还有话要说,你先退出去。” 沈南宝道是,才刚迈出一步,没料永福帝姬一把扽住了她,“你别走,我和嬢嬢也没什么私己可说的了。” 说着,一双眼看向圣人,“嬢嬢有什么话当着永乐面前说就是。” 习惯了永福帝姬的顺从,陡的这么乖逆,一径叫圣人青了脸,狠沉了声,“永福,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话么?!” 这一喝,没喝醒永福帝姬,反倒喝得永福帝姬更攥紧了沈南宝,“我知道我在说什么话!我也知道嬢嬢你心底怎么想的!你心里不就只想着您的权,您的利!” 没有疑问,笃定的语气,终于大动了圣人肝火,她咬了咬牙,想反驳,可是突如其来的词穷,叫她窒在了当口。 就如永福帝姬所说,她的确从来没有想过永福。 到底是从什么开始的呢? 大抵是那一日又一日比夜还凉如水的宫殿,那一日又一日看着官家宠幸她人的时候,她那颗曾经为官家炽跳的、纯挚的心终于如死寂了。 也是从那时候开始,她收拾好了所有的感情,只为帝后,只为……称帝前赴后继。 是的,她要称帝! 凭什么男子能做的,女子却不能? 她不要做那种为了自个儿夫君爱不爱自己而镇日惶恐的女子。 她要做所有男子为权为利而竞相讨好的女子! 可是,如今,看着永福帝姬那双红的眼眶,圣人突然回首看了看,发现,好像,在追帝的这条道上,她舍弃了太多,连亲情也罔顾了。 但问她,后悔么? 不。 不后悔。 人一旦被权利所侵蚀,终生被权利所侵蚀。 这点微茫的亲情,哪里比得上万人的俯首,御极的尊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