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南宝抬起眼,四下里看,就这么的,看到了夹角里踅出来的那道影儿。 一点点,一寸寸,那影拉长了,拉出云气纹皂靴、黑鞓金带銙,还有那张被她无数次描摹入微的脸庞。 萧逸宸的脸庞。 仅仅是这么一眼,沈南宝便忍不住哭了。 只是热泪刚刚充盈了眼眶,沈南宝突然惊觉起来,这会不会是她临死前的错觉,他怎么可能会回来呢?他明明才下江南不过几日罢了! 耳畔有脚步声响起,打断了她的想法。 沈南宝听到萧逸宸夹缠恐惧的一迭声儿,“我来了,我来了……没人敢动你……” 果然是他! 他真的回来了! 心头针刺一般,刺得沈南宝泪娑娑流下来,“你怎么……” 都不容她说完,两腋直挺挺被人架住了,一把将她扽离了老虎凳儿。 在那天旋地转的瞬间里,沈南宝闻到了干冽清爽的味道,不是他,却又仿佛就是他的味道。 沈南宝还没抬起头,确认确认是不是萧逸宸,听到动静赶过来的圣人却首先帮她确认了,“萧指挥使,你好大的胆子呐!竟敢擅闯凤阳宫。” 萧逸宸嘴角提了一点起来,冷冷的,就如同他的嗓音,“不比圣人的胆子大。”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听得圣人狠狠沉了眼。 但只是一瞬,圣人便撤了口气,盈盈地,露出一抹哂笑,“看来萧指挥使是对我惩罚你这妹妹多有不满呐。” 萧逸宸只道不敢,然而说出来的话全然不是表现的那么恭敬。 “我这妹妹平日教我养娇惯了,行止是有那么些容易遭人挑拣,但养不教父之过、兄长之过,追本溯源,还是我这当哥哥的不是,我替我妹妹向圣人道歉,圣人要是觉得这么着的气还不消儿,那便尽管来责罚微臣,微臣代妹妹受罚。” 圣人眉眼浮上一层寒霜,“萧指挥使这么说,是真以为我不敢么?” 萧逸宸还是那样的笑,丝丝透着凉,透着深意,“圣人举足若轻,没什么不敢的。” 维持在圣人脸上的笑,风吹烟似的一顷儿散了,但她没说话,只把眼珠子朝二人身上转,“我是国母,合该举足若轻,不过萧指挥使你……” 眼见着就要撂下狠话,沈南宝忙忙跪了下来,“圣人海量,我兄长也是瞧我落罚,一时情急了,这才一时有了冒犯,还望圣人宽谅。” 她又这么识趣的给了台阶下,圣人这次没再拿着三分颜色开染坊了,倒顺着梯子往下走。 不过,必要的场面还是不能落下,遂站在那片天光,肩披辉煌地道:“情急便能这般不顾礼制,为官不清,办事不公,做人不检,以下犯上么?” 狠狠撂这么一席话,圣人透了口气,像累极了,神情颓然得很,“但念在你们二人兄妹情深,我便不再讨罚了,你自离宫闭门思过去罢!” 一场本以为少不得要死要生的大难就这么过了。 沈南宝走出凤阳宫,看着面前红墙琉璃瓦拱出夹道,劫后余生式的松了口气,腿后知后觉的发软起来。 萧逸宸正扶着她,见状手紧了紧,搂住了她,“可还好?” 沈南宝点了点头,“我就是腿软,旁的没什么……”怕他不信,又加了一句,“圣人这下该气惨了,连我的一根毛都没碰着,你就来了。” 听到这里,萧逸宸眼底阴霾骤起,瞟了一眼身后的凤阳宫,冷哼道:“她就擎等着我来呢!” 宫里眼看着高墙矗立,其实哪哪儿都是窟窿眼儿,没一处不漏风的。 遂沈南宝听出他话里的别意,当下也按捺着不提,直等到上了马车,落下车帘的那刻,她才问道:“你方才那话什么意思?圣人等着你来?” 她想到了什么似的,脸霎然变白了,“圣人是想拿我胁迫你尽早回京?” 她不知道他下江南是为了什么,却能这么一语中的,萧逸宸脸上透出既欣慰又怅惘的神气。 沈南宝没看出他的欣慰,只瞧见他眉宇间的重重,“所以是真的?” 他不响,沉默里腌渍出一股令人心悸的味道,忍不住的,她支出手撼了撼他,“你都知道,你都知道那你还跑回来?你是嫌自己命长了,还是觉得自己命大?” 沈南宝涨红了脸,“你快点,现在就回去,去江南!” 方方还觉得她脑瓜子灵光呢,扭过头,就打他的脸。 可是萧逸宸疼得高兴,疼得欢喜,他顺势搂过她的手,稳稳当当地放在了掌心,“回都回来了,官家定定也都晓得了,就算这么的再跑回去,还不是得遭训斥,何必再跑折几匹马造杀孽呢!” 秋风从拂在脸膛上,凉凉的,衬得他的掌心很烫,想来是知道她在凤阳宫,一气儿不歇的就跑过来了。 意识到这点,沈南宝头昏脑涨,只想把手抽回来。 他却不肯,揸得紧紧的,像卯榫一样,将她的手死死嵌进了掌心里。 沈南宝惊雷一样劈过了脑子,忙扎挣道:“你快松开!快松开!这遭人看见像什么话呐!” 萧逸宸四顾了下不透风的轿子,眉眼里泛出一点轻佻的况味,“这能遭什么人看见?” 沈南宝脸登时红得跟柿子皮儿一样,嗫嗫嚅嚅道:“你不要管!反正要遭笑话!你放开我……” “我不!” 他掷地有声,十根手指头跟水一样溜进她的指缝间,“我就问你一句,你想不想我。” 末的那句,轻得跟羽毛般,掠过人的心头,痒痒的,搔得沈南宝难耐,更害臊起来,“你这问得什么话哩,我跟你说要紧事呢。” 她手生得小又泛凉,握在手里就跟握玉一般,萧逸宸愈发爱不释手,脸上柔情也跟花儿见了春光般的盛放,“这事就是要紧事,没什么事比这个更重要了。” 这人简直了! 油嘴子起来,一套一套的,外头那些个堂倌都及不上他。 沈南宝没好气,扎挣起来,“你先松开我,松开我再说。” 萧逸宸见状,拿出另一只手梏她的肩,“你先回答我。” 他力使得大,就这么一桎,便把她带进了怀里。 那清冽干爽的香味便像罩子一样兜了过来,沈南宝呼吸一窒,只听到自己血浪翻潮,耳膜鼓胀。 从萧逸宸这壁望去,沈南宝像包围在一层玫瑰色的光雾,哪儿哪儿都是娇羞的红。 大概是他的目光太灼灼了,她侧过了头去,把脸埋进他的身子,只露出赤红的耳廓,轻轻的,浅浅的,嗡了一声,“嗯。” 萧逸宸耳朵灵,即便这么小一声,也听得很清楚,手不由紧了紧,像是极力按捺住要蹦出来的心跳,声音却愈发轻了,“那有多想呐?” 得寸进尺。 沈南宝只想到这么一个词,她回过眼,自下而上的望着他,“那你先放开我。” 萧逸宸很识趣,哦了声,“那算了。反正我晓得,你肯定是很想我的,方方我进凤阳宫时都瞧你握着双生铃一脸眷恋的样儿呢。” 说完,还不忘勾个唇,很得意的笑。 他生得精致,就是连日的车马劳顿,脸颊上生出了这么些的胡茬子,但依然没影响到他的精致,甚至还多了些力拔山兮壮盖世的气概。 只叫沈南宝望一眼,就深深沦陷了,也顾不上羞,呓呓道:“可不……每天闲不闲都在摇铃呢。” 她陡然这么,萧逸宸倒有些不自适了,嗽了声,视线不住的乱瞟,趁她不注意时,飞速地说一句,“我也是。” 沈南宝怔了怔,秋风鼓进来,把车帘卷得高高的,把金光拂在他的脸上,却盖不住那点局促。 沈南宝看着看着,嗤嗤的笑了。 萧逸宸便在这笑里愈发的局促了,缩缩地放开她,“还笑!” 也就是不周章撂出的一句话罢了,沈南宝听着,方支棱起来的身就这么塌了下来,“是啊,还笑。” 她说着,望向萧逸宸,脸上罩满了愁云,“你回来了……应该也是听说了罢……官家下旨的那事。” 他怎么会不知道呢,就是一听说这事就马不停蹄地赶回来了,结果一赶回来,气儿都还没匀停匀停,就听道府上人说她被永福帝姬召进了宫里…… 萧逸宸沉下了眼,但报喜不报忧,只拢紧了她的手道:“这事,你不要吃心,我有办法的。” 有办法? 有什么办法? 那可是圣旨,哪有让官家吐出来又吃进去的道理。 沈南宝害怕他做什么出格的事,不由回握了他,“你且得好好的,我其它什么都不求,就只要你好好的。” 两个相爱的人不在一起,独这么望着有什么意思呢! 这是傻话,却有着最赤子的心肠。 萧逸宸听得很足意儿,咧咧剌开了嘴角,“我知道,我且得等到娶你做夫人的那一天不是。” 他说得太直白,方方才按捺下去的羞恼又涌上了心头,只是这次沈南宝很敏锐的嗅到了不同,两眼奕奕放着光的望住了他。 “你查到了?” 萧逸宸点了点头,“查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