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莳端坐在主位上,笑容像是钉在了他脸上,滑稽又难看。 沈南伊也好不到哪里去,一向养尊处优的她哪里受过这等侮辱,何况还是说她不如沈南宝,就算绣画不是她亲手刺的,但这样公然对比,叫她被沈南宝这个庶女踩在了脚下…… 沈南伊差点绷不住的,红着一双眼就要在席上哭出来了。 沈南宝也没料到如今这等状况,她不过是想借这次贺礼,让彭氏她们对她屋里布置的那些耳报神心有防备罢了。 沈南宝正要开口,萧逸宸单寒着嗓音问:“沈大人,你觉得呢?” 猝不及防被点名,沈莳脸上盛满了惶恐,踉踉跄跄地起身,“臣……也觉得如此。” 简直是奇耻大辱! 连父亲都这样觉得! 沈南伊再也控制不住地哭着跑出去了。 这时才真真的是老猴跋落树跤,丢人丢到家! 萧逸宸说这话,那些人跟着附议,一看就是骑虎难下的恭维,何必过心里去? 自个儿端正了姿态,容纳他们的建议,岂不是更显嫡女的胸怀,大家的风范? 这么跑出去,真真是太小家子气了! 彭氏咬着牙气笃笃的想,一壁暗自吩咐郑妈妈跟上去,一壁恨恨横了一眼沈南宝,这才端起当家主母的姿态平息了这次近乎谈端谈锋的‘清谈’,招呼众人用膳。 只是用就用罢,少不得有几个好说话的,扯着锦帕笑得意味不明,“大姑娘也绣得不错,不过四姑娘双面异绣着实难得,就是指挥使都没忍得住侧目。” “诶,可不是,这道应了那句话‘既生瑜,何生亮’,但凡这两样东西单独拿出,哪有这样的状况,怪就怪在撞在了一起。” 彭氏颇有些心虚后的恼怒。 这叫什么话? 是说她们不自量力,非得同沈南宝那个杀才比较? 彭氏僵硬地扯了扯嘴,没应话,只看着沈南宝‘众星捧月’似的落座在旁。 那些个平日里总端着的夫人此刻也有了‘礼贤下士’之风,对着沈南宝一句又一句的夸赞。 “四姑娘师承是谁?瞧瞧那针脚细密得简直挑不出一点漏错。” 沈南宝含蓄地抿起嘴,“养我的祖母教的。” 市井人家,这些个夫人向来金尊玉贵,自持甚高,根本不会去搭理,更别提真正去寻了。 何况这牵扯到她那不堪的出身,谁愿意再提。 遂那些夫人改了话头,只赞叹她的绣艺和双线异绣的难得。 即便如此,沈南宝也是几乎动辄就能听到旁边夫人递来的恭维,以至于辗转几次都没吃得上一口热菜。 沈南宝只得道说更衣,暂避了风头。 一脚踏出厅外,迎面而来清风,扑散了那些酒酣耳热,沈南宝踩在廊上听着渐渐远去的觥筹交错和声声鼎沸的蝉鸣,只觉得厅里厅外像极了两个世界。 风月倒感慨得很实在,“姐儿,你方才瞧见大姑娘那表情没?真真是看得小的忍不住拍手称快!” 先不谈萧逸宸此举目的为何,但确确实实让她有一种自内心而发的快意。 大抵这便是武将的对垒,不像女人间的争斗,无论得意或失落,都掩在了门后,不与人知,那是一种摆在明面上的对决,直来直往,又快准狠绝,不至于磋磨掉漫长的光景。 不过,风月不想后果,不代表沈南宝不想,她提裙下阶,凝望着药玉色的穹隆,悠然长喟,“只怕大姐姐咽不下这口气,扯着祖母她们来教训我一番了。” “四妹妹不必怕,若到时候大姐姐真的这般做,我定替你辩质。” 沈南宝转过头,看到站在溶溶月色里身长如玉的沈文倬,讶然道:“三哥哥?你不是在席间?” 沈文倬踯躅地走来,言辞却很坦荡,“我看着你出来了,便跟着你出来的。” 沈南宝愣了愣,就这当晌沈文倬拧紧了眉朝她作揖,“四妹妹,二姐姐那事……对不住得很。” 这大大出乎了沈南宝的意料。 她料到沈南宛不会将其中曲折尽诉沈文倬,但言辞少不了一二埋汰的。 沈文倬是怎么…… 视线触及交叉错握的拇指,沈南宝忙去抬沈文倬的手肘,“三哥哥这是做什么?都是一家人,何必说这些个对不起的话?您快些起来。” 沈文倬不肯直身,埋着头,声音因而显得有些嗡哝,“二姐姐做了过分的事,我替她道歉。” 这便是真正的家人,你错了,我替你担待兜着,为你去做那个掉脸子的事,受那屈人之辱。 而她呢,谁也没有,所以每一步都三思而后行,走时亦提着心吊着胆,生怕行差错步。 沈南宝涩涩勾起嘴角,“三哥哥不怪我?” 沈文倬抬起头,看到她玉雕样的面孔,眉目舒展出落寞的弧度,一阵风来,吹动廊下灯笼摇摆,撞到她襟下禁步,发出琅琅清脆的声响,恍若一径扽进了他的心头,涌上来不知名的怅惘。 他不由得移开了目,嗫嚅,“我为何要怪四妹妹?就是下人都看得出来四妹妹在家里的举步维艰,好容易四妹妹打开心扉与我们交好,二姐姐却……” 沈文卓将身子俯得更低了几分,夏夜的风拂在他被手圈实的脸上,有一种闷头盖脑的热,“总归是我们不好,对不住得很。” 我们。 多么齐全的字样啊。 她还能说什么呢? 要她孤伶伶的一人为他们阖家幸福,团结一致而拍手称快么? 沈南宝恹恹地抬起头,看着繁星如织,纵横交错在皎皎明月上,忽地想起前世已成了教授的他来到侯府看她。 那时她只觉得他来是如祖母她们要挟回报的。 毕竟两人在府上除了那两次他替她说话,再无其它交情。 所以她做足了准备听他提要求。 没想他坐了一会儿,只说了句,“四妹妹,看你过得好,我便放心了。” 然后就这么走了。 事后风月才跟她说,她的三哥哥走时与了两千两给她。 教授一月俸禄不过十几两,就算加上沈府世袭之后的田亩瓦市收入,须得整整几年才有这样的数目。 可他却给了她。 不去深想他是不是知道他姐姐做的事,还是沈府如何对待她的。 但他的的确确从不曾有伤害她的心思。 所以她何必恼他这为了沈南宛而来求情的唐突。 沈南宝想到这儿,喉咙有些梗塞,直将他扶起,“三哥哥,这事过去多久了?二姐姐也受罚了,何况她也不过是……” 被逼无奈四个字,她说不出来。 到底是害她的人,她还要站在她们的角度替她辩解,这等过分慈悲心肠的事她做不出来。 也只有沈文倬这类听圣人教诲的才能感怀。 但谈起‘原谅’,这事没伤及她分毫,也躲过了前世那场险阻,反正最后受罪的不会是她,她倒可以点头说可。 所以沈南宝顿了须臾,便笑着又抬扶她的手,“三哥哥再不起来,我就真不原谅了。” 沈文倬这才惶惶张张地顺势起身,迎向她那一双澄澈的秋眸,神情略略羞赧,“不过,四妹妹,我说的是真的,若是大姐姐真要揪着此事来道,我定是会为四妹妹说话的。” 沈南宝失笑,“三哥哥你怎么为我说话?你不去麓山书院了?” “四妹妹还不知道罢,秋闱不过两月的光景,书院大致生疏的我都懂了大概,剩下的就差融会贯通,遂我特请准了爹爹,让他应允了我同舒直一块在伯爵府请来的先生那儿学习。” 沈文倬笑着搔起首,“这样日日都可回来见着祖母,见着小娘了。” 他说得很开心,其实沈南宝明白,他回来只是为了沈南宛。 至少他在,祖母和爹爹给沈南宛考虑亲事时怎么都要顾及一下他。 毕竟临近秋闱,他的功名是最主要的。 不过容氏能点头,至少说明她是听见了自己那日改命的话的。 沈南宝眯起眼笑,“挺好。” 轻淡的一句话,沈南宝不觉得有什么,沈文倬却听出了顾家寡人的味道。 想起方才近乎捆绑式的要她原谅,他有些无地自容,更笑得灿烂了,“可不是,日后四妹妹再想买办,我都可以陪四妹妹了!” 沈南宝听出他的愧疚,一种自心底涌上来的欢愉,令她不禁地绽开笑颜,郑重地点了头,“好!那日后便多叨扰三哥哥了!” 沈文倬舒了口气,目的既成,也不多拦阻着她,道了一句四妹妹小心,自个儿拾衽上阶,循着游廊披星戴月地离开了。 沈南宝这才同风月如复方才步骤,踩着小径的鹅卵石,往嘉树掩映着假山的另一面走去……不妨从旁伸出一只手,剌剌将她扯过去。 衣裙扫过树丛,发出巨大的声响,还有风月的惊呼,“姐儿!” 沈南宝心都快迸出嗓子眼了,面色却极淡然地跌进一人的怀抱里。 雄健有力的心跳声,烈火一般的温度从背部一径蹿进了她的心扉,拨得她向来如水平静的心弦方寸大乱。 她转过身格挡,抬起眼看向来人那双深邃的眉目,不出所料的五官,让她沉了沉心,“殿帅,您堂堂殿前司的指挥使,官家的爱卿,怎么有话不好好说,总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