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景迁凝视着她那双波澜起伏的眼眸,待读懂那些隐藏在深处的情绪后,心里最隐秘的地方像被人轻轻抚摸了一下,有些发颤。 他不着痕迹地避开眼,落下手中棋子,在心里迅速斟酌好字句,镇定自若地说道:“庸者谋事,智者谋局。你不用纠结,我不是为了你,我所做的不过是为了大局着想。” “是吗?”林绾绾垂眸浅笑,指着苏景迁刚落下的那枚白子,挑眉问道,“东宸国君若真的心无旁骛,这步棋又怎会下错?” 说罢,在苏景迁微动的目光中,落下一枚黑子,成功将他的一颗白子围住,她捻起中间那颗被吃掉的白子,在他面前扬了扬,盯着他笑得别有深意,像只狡猾的狐狸。 一语双关。 她分明就是在问他,当初灭血衣阁明知道是一步错棋,为何还要义无反顾地走下这一步。 苏景迁默默叹了一口气,这只小狐狸真是越来越不好糊弄了。他没有说话,端起一旁的茶盏,在薄唇触碰到盏沿的一瞬间偷偷勾起唇角。 林绾绾并不指望他会回答,只是沉默地凝视了他半晌,才将目光移开,轻声问道:“我知道你瞒了我很多事情,你和容绥所谋之事,你们不打算告诉我,我也不会追问。但是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到底怎么了?今日的你,跟往常很不一样。你……”她顿了顿,才试探般地问道,“是不是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苏景迁的眼神微不可察地闪了一下,朝她轻轻笑道:“我没事,别多想。” “是我多想吗?”林绾绾眉心微凝,锐利的目光如同利刃一般在他脸上来回扫视,仿佛要将自己眼底的疑云和他脸上的伪装都通通划破。 她显然无法说服自己相信苏瑾的这套说辞,可苏瑾仍旧什么都不肯告诉她,就连想帮他也无从下手,他越是笑得云淡风轻,她心里就越不安。 他究竟想隐瞒什么? 林绾绾越想越气闷,冷着脸埋怨道:“你可知就算你有能力让华衍之不会当场毙命,可只要他一死,左相盛怒之下追究起来,很难不查到今日之事,那么你的身份就有可能会暴露出来。还有孙菀宁离你那么近,你以为她真的没有发现你出手吗?若是她回去告诉她父亲你要杀她,那你费心谋划的这枚棋子,又当如何拿捏?” 苏景迁神色自若地在棋盘上落下一枚棋子,漫不经心道:“你放心,我已经警告过孙菀宁,她不敢。既然我选了这枚棋子,自然是有足够的把握能够拿捏得住。” 见他一副闲庭信步不以为意的样子,林绾绾更是来气,她紧紧盯着他,那灼灼的目光里,透出一股逼人的气势,“你在南陵蛰伏多年,处处隐忍步步筹谋,却差点为这一时之气让所有努力付诸东流,究竟是我多想还是你在刻意隐瞒什么?你曾说,东宸和北落师门一荣俱荣一陨俱陨,可你又在做什么?你什么都不肯告诉我,你让我如何帮你?” “所以?”苏景迁眉梢轻挑,懒洋洋地睨着她,一双桃花眼中含着戏谑的笑意,“你是在担心我,还是在担心我毁掉南陵的棋局拖累北落师门?” 林绾绾听见他故作轻浮的语态,恼怒地瞪了他一眼,愤愤道:“你明知道我——” “林绾绾。”苏景迁打断了她,像是刻意阻拦下那呼之欲出的答案,他坦然地迎视着她的目光,却又在眼神触碰的一刹那,将视线移向了别处。 屋内静默片刻,才听他缓缓开口:“我真的没有算到孙菀宁敢动手打你。我很抱歉。” 林绾绾沉默地望着他,在那略显失落的眼神中,除了费解之色,还有一股执着的探寻之意,似乎想就此望进他内心深处,一窥究竟。 他急着打断自己是怕听见什么吗?是怕她承认担心他,还是怕她承认担心他牵累北落师门? 他总是这样,做着令她温暖动容的事,默默地对她好,让她不自觉地想一步一步靠近,却又在她鼓起勇气努力靠近他的一瞬间,亲手击碎掉那些旖旎遐思,将她推开。 苏瑾他到底在怕什么?他对她好,难道真的只是因为北落师门这把剑?抑或者是他想弥补这些年内心的歉疚? 可他知不知道…… 林绾绾闭了闭眼,按捺住心中奇乱的心绪,神色蓦然一转,唇边泛起一丝不易察觉地悲悯,“这一巴掌,本是你欠他们的,你还不了,那便由我来替你还,这样心里也算好受些。” “我并不欠他们什么。”苏景迁皱了皱眉,视线落在林绾绾涂过药的脸上,眸色渐冷,犹如冬夜的湖底,隐藏着暗流涌动,“你从小到大何曾挨过耳光?孙菀宁她该死。” 林绾绾手上动作一顿,看向他的目光变幻莫测,夹杂着淡淡的失望和些微的冷意,“你当真问心无愧吗?孙菀宁就算再有错,但喜欢你并没有错,更何况是你想利用他父亲在先,招惹了她,他们本是无辜的,却被你活生生拉入局中。” “无辜?”苏景迁嗤笑,耀人的眉眼间轻蔑和嘲讽之色一览无余,“这南陵朝堂人心浇漓,早已国将不国,乱世之下,何来无辜?况且我从未招惹过孙菀宁,是她使了手段接近于我,如此赶着送上门,我又岂有拒绝之理?且不说她在背后如何算计我,光是她父亲利用官职向百姓敛财,又用这些百姓的血汗钱来买-官鬻爵这一点,就已经没有无辜可言。” 他神态慵懒,嘴角噙着一丝冷意,冷然的眸底倏然掠过一抹毫不掩饰的厌倦之色,“难道就因为她喜欢我这副皮囊,所以就可以仗着对我的喜欢为所欲为吗?” 苏景迁的声音不大,却有如雷灌耳之势,犹如一条刺眼的闪电,劈开了黑沉沉的夜幕,也刺穿了林绾绾内心悲悯的雾霭。 “林绾绾,不是谁都有资格在背后算计我,她使的那些手段我没去计较,就算是欠他们,也已经还清了。” 林绾绾满脸错愕,他的一席话竟说得她哑口无言。 原来事情根本就不是她想的那样。 她怔怔地看着苏景迁,一丝意味不明的情愫在她眼底悄然划过。 是啊,若是没有利用价值,苏瑾又岂会容忍别人在背后一而再再而三的算计于他? 还未等林绾绾从翻腾的思绪中抽离出来,便又听他正言厉色道:“看来你还是没学会如何在高处站稳脚跟。在高位者,不择手段是为了保证自己不摔下去,也是为了肩上所担着的责任,最不该有的,便是心慈手软。” 林绾绾紧紧地盯着他的眼睛,发现他眼底那抹一闪而逝地狠厉看上去竟显得那般苍凉,似乎在那瞳孔里倒映着他一路披荆斩棘走过的腥风血雨。 十四岁登基,身边没有一个亲人扶持,却有那么多双眼睛对着这个位置虎视眈眈,若不狠、不用手段自保,只怕他早已摔得粉身碎骨了吧。 所以他那日才会满眼沧桑地告诉她:“自古高处不胜寒,站得越高,便会越危险。” 到底是经历了什么,才会将那一袭白衣染成黑袍? 他曾教过她,这世间棋局,从来不是非黑即白。盛世施仁政,圣道怀柔致远;乱世用重典,王道杀伐震慑。 他所做的又何尝不是在涤荡瑕秽,她有什么资格责怪他? 她压下满心酸涩,抬起那双氤氲着水雾的眼睛,诚恳地看着他,“我不该不问缘由责怪你,抱歉。” 苏景迁一愣,心中某个柔软的角落好似被轻轻撞了一下,少女湿漉漉的眼眸犹如一张无形的网,将他缠绕其中,那些原本苛责的话到了嘴边又被他生生咽了回去。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倾身靠近,屈起食指敲了敲她额头,嗓音里是散不尽的轻柔,“傻不傻?我何曾真的怪过你?” 林绾绾捂着额头眨了眨水光潋滟的眸子,便见他眉宇微凝,神色平添了几分严肃,“只是你要明白,在高位者,仁慈和善良当以天下为先,而不是个人,所谓大爱乃爱天下,大仁则必舍小义。王者之心当能藏污纳垢,化腐为金。摒个人之小仁,舍小义,取大义,方才是乱世之道。这世上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仁慈和善良当张弛有度,用在值得它发挥的地方,而不是自诩仁义、自我感动地去宽容以待任何人,万不能让你的仁慈和善良成为别有用心之人的武器。” 苏景迁的话掷地有声,令她倍感触动。 她深思了好半晌才朝他喏喏道:“我记住了,你放心,我会努力成长,绝不会拖你的后腿。” 见这只小猫竟不像往常一样挥舞着爪子想方设法地来挠他,反而默默收起了浑身的刺,苏景迁眉眼一弯,低喃道:“小傻子。” 他揉了揉她的发顶,眼眸深处是自己都没有察觉的温软。 如果可以,他又何尝不想把她永远保护在自己的羽翼之下,又怎会逼她面对这风云诡谲的乱世。可他总有一天会离她而去,那时候又有谁能保护好她?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往后艰难险阻,只能靠她自己面对。她总该是要学会自己成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