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起先帝昔日之行径,子菱不禁感到讽刺和悲哀,亦觉愤懑难抑。 纵使先帝权倾天下、坐拥三宫六院,看似精明一世,但却从未真正领悟过这世间情之真谛。在权势的阴影下,先帝自认为权与利便是主宰,可左右一切,可操控万物,但他却唯独低估了“情”字撼动人心的力量。 他忽视了主子为护林小姐不惜牺牲自己的决心,只着眼于权衡利弊,从未对主子的这份坚持有过丝毫触动,也从未试着去理解这份感情的重量,更从未顾念过与主子之间的父子之情。但凡他曾有一丝关心和顾及过主子的感受,便也能明白,拿林小姐的命来换取主子存活的机会,无异于直接拿刀捅进主子的心窝,是何等的残忍与无情! 然而,先帝的狠心绝情,却远不止于此。 过往的记忆不断侵蚀着子菱,她紧紧攥起了手指,望着一地碎影流光,目光无比沉凝。 “当年,先帝对庸王的野心洞若观火,奈何庸王一直对先帝有所忌惮,故不敢轻举妄动。可若待先帝驾崩、主子继位,庸王必定会趁主子根基未稳、羽翼未丰之际,采取行动。” 尽管她竭力收敛着自己的情绪,但声音中仍旧充斥着压抑不住的恨意,“先帝明知庸王暗藏反心,也明知主子前路危机四伏,却直至弥留之际也未曾提醒过主子半分。” 若说先帝抛鸾拆凤,留下暗刃欲以命换命,是为了替主子拔出软肋、替主子续命,那么先帝不计后果替主子继位设下的这一重关卡,便是一场精心策划的棋局,也是先帝留给主子的最后一道考验。 先帝所谋,原本旨在利用庸王来鞭策主子,促使主子迅速成长。在先帝看来,主子唯有历经风雨、重重磨难,方能真正意识到手中权柄可贵,方能在朝堂上站稳脚跟,方能真正肩负起国家重担。 先帝此举虽一如既往地刚愎自用,且心狠又严苛,但初衷是为了替主子铺路,是替东宸的未来着想。倘若先帝不曾知晓林小姐一事,他或许还会提醒主子、或许还会留以后手,以保主子能顺利铲除庸王。 但自先帝知晓林小姐一事后,林小姐已然成了他的心腹大患,其目的也随之更改,甚至摒弃了他谋划这一切的初衷。 往事如潮水般翻涌而上,子菱心中的愤懑之情亦犹如汹涌的波涛撞击着岸边的礁石,不断回响,难以平息。 “不仅如此,先皇在临终前,还曾颁下密诏,勒令几位重臣在主子登基后对主子连番施压,又命人在暗中怂恿庸王,意图利用庸王来掣肘主子。如此一来,不但能使主子在重压磨砺中成长,还能让主子左右受缚,届时主子便再也无暇顾及林小姐,暗冥便可以肆无忌惮地对林小姐下手。” 子菱至今也无法理解先帝为何会对他仅存的血脉如此残忍,为了达到自己的期望和目的,竟狠心绝情将主子逼入绝境。 或许在先帝眼中,他亲手挑选、培养的继承人便该无坚不摧,即使身处逆境,也应当逆水行舟、劈波斩浪。如若不然,又何谈振兴东宸,又遑论吞并南陵,更不配坐在东宸的王座上。 但在子菱看来,先皇的所作所为于主子而言,不是期许,不是激励,更不是加冕,而是千钧重负,是极寒深渊,沉重无情至令人窒息。这不啻于一场豪赌,最终的结局,将决定主子及东宸的兴衰存亡。 以大局而言,先帝未能清醒地站在君王的立场上去考虑过,此举是否会令东宸陷入战乱,是否会令他倾尽一生心血打造的东宸摇摇欲坠。这与他所谓的大义、与他不惜牺牲主子幸福也要替东宸未来筹谋的理念是何等相悖,又是何等荒谬可笑。 以人伦而言,先帝从未站在一个父亲的立场上替主子考虑过,更从未意识到,纵使主子再如何足智多谋、他对主子之能再如何胸有成竹,主子那时也不过是个舞勺之岁的少年。先帝步步紧逼,可曾想过若主子稍有不慎、行差踏错一步,等待主子的将会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幸而主子心思向来缜密,在多年以前便已窥见庸王的野心,并一直在暗中提防、未雨绸缪,这才让主子在之后这场权力的角逐中化险为夷,并凭借过人的智谋占据主导之地。 思及此,子菱唇角不由泛起一丝讥讽之色,宛如清风掠过水面,划开一道涟漪。 “令先皇没想到的是,主子早已洞察先机,他所留下来的每一处伏笔皆被主子看在眼里,主子仅用两载有余,便破了他所设之局。主子非但没受庸王掣肘,反而还游刃有余地与庸王周旋,甚至连庸王起兵的时机也尽在主子的掌控之中,最终将庸王连根拔起。而那些对主子施压的朝臣,也早已被主子的卓识远见以及所作出的政绩所折服,再无异议。” 子菱语气里透着一丝对先帝的嘲讽,同时也夹杂着对眼前之人的敬佩和赞叹。 其实从某种意义上来看,先帝布下的这个局确实颇具成效,至少帮助主子在短时间内掌控了朝局,也达到了主子想要的目的。只是在这过程中,主子经历了多少千沟万壑、艰难险阻,方才走到这一步,又付出了多少心血筹谋算计,才得以确保每一步棋皆万无一失。这背后的艰辛与付出,先帝根本无从知晓。 子菱不禁悻悻,她委实难以苟同先帝的行径,更愤恨先帝对主子的狠心绝情。 生而为人,七情六欲乃本性所驱。先帝作为一国之君,却对人性之情漠然视之,又如何能够开创盛世? 诚然,先帝一生都在以大义去爱国爱民,将所有心血都奉献给了国家和子民,功绩昭昭,堪称贤良之君。但与此同时,他却又从未将这些情感投注到自己及身边之人身上。这种所谓的大义背后,同样也充满了狭隘。 即便他曾为江山社稷殚精竭虑,即便他宵衣旰食、励精图治,力图扩大版图,但归其根本也不过是想展现自己的抱负、实现自己的野心。他的策略及功绩在某种程度上倒更像是一种自我实现,而非纯粹为了国家和民族的长远利益,他的行为及理念更不足以与主子今日之建树相提并论。 一念及此,子菱心中的讽刺与悲哀之意愈发浓郁,不由喟叹一声,怅然道:“可惜先帝未能亲眼见证,主子是如何设计扳倒庸王,又是如何以庸王为棋子,设下多个局中局,不但顺利推行了新政,还拔除了巫师一族及其爪牙。先帝更不曾看到,主子是如何用铁血政策以雷霆万钧之势肃清朝野的倾世风姿。” 倘若先帝泉下有知,也不知究竟是欣慰多一些还是遗憾多一些。 在子菱脑海中,先帝昔日之音容已被岁月侵蚀得斑驳不堪。她透过岁月棱角,只能依稀看见先帝渐行渐远的身影,而在他身后,却是一片荒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