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已经有一段时间了,福州城的灯火盎然。夜里的生活渐渐展开,秦楼楚馆、酒铺茶肆,都是热闹的时光,人们在一处处话题场里聚集,说着包括政治在内的诸多事情。 自皇城往长公主府的道路,有过短暂的戒严,不久之后也已放开,皇家的仪仗去了公主府,这倒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白日里朝廷当中各式的会议开了近整日,到如今,权力核心决定下来的许多安排已经陆陆续续的往周围走漏、渗透,并因此决定了福州城内这个晚上许多席面上的热点话题。 无论如何讲述,朝廷如今在福建最大的痛点,始终还是钱粮。 “没有钱粮。” 挂着暖黄的灯笼,长有巨大榕树的院落里,君武看着对面躺椅上一边看着折子,一边轻轻揉动额头的姐姐,叹了口气。他在石凳之上坐下,赵小松为他端来了公主府后方的井水。 “……算尽了户部所有的存粮、存银,掏空了私房钱,连这次……朕拿到的‘嫁妆’,都搭在里头了,也很难凑齐这次出兵的花费,姐姐你看,我要是再嫁一次,就没面子了呀。” 私下里的环境,倒是没有其他人,皇帝的说话自嘲当有趣,有恶意卖萌的嫌疑,周佩放下手中写着开销项目的折子,嘴角动了动,由于笑了,又令得额头微疼。她将目光转向一边。 “兵部的单子瞎开,可以划掉一些项目,可一旦出兵,局面就不是我们控制得好的,江南的大户已经被公平党扫完了,打出去,光是安置难民、恢复民生,就是好几年的投入,没有可靠的银根,撑不起江南的局面。而且,真的做好打公平党的准备了吗?” “许昭南、时宝丰,加上其他的一些英雄豪杰,都不难打,岳帅、韩帅都有把握,但何文没有那么好对付。按照西南的先例和那边传过来的说法,这次若是让他完成了内部的革新,江南一地,恐怕就麻烦了……”君武喝了口水,“所以我其实有些左右为难,韩世忠、还有左家的一些子弟,都曾在折子上给过一些建议,若是有可能,能先去掉何文,对我们是一件好事。” “你不是还想招安他。”周佩笑了笑。 “我当然想招安他,他人不坏,是真正的英雄,我也查过他这些年来的经历,姐姐啊,若是我经历跟他一样的事情,我成不了他这样的人,恐怕早就完了。去年江宁大会之后,我每月派出使节,想要打动他,可他表面嘻嘻哈哈,实际上就是不为所动……之前几年我派人过去,他都是板着个脸,但未必没有跟我联手的想法。如今会嘻嘻哈哈了,我就知道,江宁大会之后,他更加坚决了。他受了西南的影响,是真的想要……人人平等。跟我成不了朋友了。” “哼。”周佩揉着额角,哼了一声。 君武坐在那儿,显得疲惫。过去这一日一夜的时间,周佩断断续续地睡了一阵,他则是从昨晚开始就在召集幕僚、与各方会议、商量对策,事情告一段落后,又带着人马来了姐姐这边,要说熬的时间,他要长得多。 略微安静了一会儿。 “西南……老师在打败女真人之后,写过几篇文章,说起的是……基层启蒙,士兵改革的重要,我读过很多遍,所以才完全接受了这尊王攘夷的革新……会列阵、会听话的士兵,不厉害了,聚集时会列阵听话,分开后还能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打仗的士兵,才真正的厉害,想要有这样的兵,就一定要给他们一个说法。如今这种革新,老师做得最彻底,而真正得了他想法一二的,有中原的邹旭,还有晋地的女相,再过一段时间,恐怕就要加上公平党的何文,而且,何文恐怕做得最彻底……至于我们……” 他拿着盛井水的杯子,在手上转:“我们……说法是终于有一些了,但是粮断了……” 周佩想了想:“先前不是说,左修权去找了高畅?” “哼。又派了一拨人了……”君武也是冷笑。 这是朝廷先前就有过的动作了,本身估计着临安城有可能被击破,希望高畅能够提前入城,控制事态,给朝廷一个体面,谁知道传来的消息里,对方并没有拔得头筹。 “原因就要事后再查……但事到如今,他是个军阀,要么是真的力量不行,要么……就是阳奉阴违,出工不出力……说到底,虽然左公去年勉强说服了他,但我们的力量,真的是不够,人家看不起也是人之常情……” “这个时候还不能全力帮我们?” “他怎么能看到何文的可怕!”君武垂了垂眼帘,“更何况他是公平党内的人,真打不过了,他还可以投靠何文……不过何文不会要他,兵痞子。” “不是还有一批人上了折子,说再杀一些图谋不轨大族……” “不能再杀了,再杀就都要进山里了。”君武道,“福建这么复杂的地方,三年前我们过来时,大家和乐融融,好好的拿了一年的钱粮,之后开始杀人,看起来对一些地方的管控是强了,但是姐姐你最清楚,收上来的钱粮,不增反减……说到底,八山一水一分田,想要收上来钱税,都要靠他们的配合……真把人全逼进山里,我们自己的官是不够的,韩世忠现在勉强控制两条大道,就已经不容易了。” 周佩平静地抬了抬眼睛:“如果真的续不上,逼就逼吧,饮鸩止渴,也要撑过今年,说不定到了秋天,船队就回来了。” 君武嘴巴张了张:“……到时候再跟进了山里的人说,出来一起发财吗?” “总会有人出来,其余的,就慢慢剿吧,只要银根有了,剿十年,总也剿得完。” 周佩的嗓音缓缓回荡在这院子里,她的目光望着无人处,似乎自己也在咀嚼着这份近乎玉石俱焚的心志,沉默了片刻,方又开口。 “君武,这是你自己要选的路,原本我们也有根子,皇家的根子、武朝的根子,就是你最深的、最可倚仗的根,在福建,如果是沿用旧例,哪怕钱粮不够,如今打出去,也总有有号召力的江南大族乃至于军阀来投,人心很快就能聚拢起来,有了这些人的配合,就算你没有钱粮赈灾,也能很快的收服江南,回到临安。但你已经不要这条路了,我们就只好这样走。” “姐姐你不信……不信老师说的这些吗?” “我……”周佩躺在那儿,目光在黑暗里转,过得片刻,眼角微微的抽搐,她咬紧牙关,将手边的一只杯子啊的扔了出去,不知为什么,眼角流出泪水来。 “姐……” “我信!我有什么不信的!”周佩陡然间道,“他是我们的老师,我跟你说了好多遍,不要说他是老师,你还要说……他是我们的老师,那么厉害!他在小苍河打了三年,打得血流成河,打得女真人都怕,打了仗以后你才知道那到底有多厉害!他在西南竟直接打败了完颜宗翰,他当着完颜宗翰的面杀了人家的儿子!他在外头被人叫做是心魔!他这么厉害,可他如今是我们的敌人——你就傻傻的什么都信,你就不害怕吗?啊?倘若他送过来的那些说法里有什么东西……有什么东西……我怕你就这样死了,就这样丢了武朝的江山——” 乍然的泪水之中,周佩的话语陡然间变得激烈,她的神色复杂,有伤感、有痛苦、有激动、有脆弱……君武放下杯子,走过去,到躺椅后方轻轻地给她按摩额头,周佩用力地闭上眼睛,过得好一阵,方才举起手抚住弟弟的手背。 “其实我觉得,老师可能没有那些坏心思……”君武轻声道。 又是闭上眼睛的一阵沉默。周佩的话语沙哑。 “我也想相信……可是这些年……我们见过了多少的事情……多少的人……我们……已经好多年没有见到过他了啊……君武……” “可是他打败了女真人。”君武道,“倘若他不是一个与旁人都不同的盖世英雄,怎么可能打得过女真人……能行非常事,必是非常人,姐姐你看岳将军,他的治军严谨到何等程度,他就是个何等正派的人……你看,弟弟我当了这么几年的皇帝,也总有些识人的心得了。” “那韩世忠呢……”周佩笑了笑。 “韩帅……顶天立地的大丈夫,就算是混不吝的一面,也显得格外的与众不同,不是吗……所以这是我的看法,老师,他是跟旁人不同的……” “你这皇帝倒也当得……”周佩笑了笑,略微迟疑,才道,“……有些样子了。” “姐姐,你要是不担心老师,头疼的毛病能好七成。” 君武放开她,走到一边坐下,两姐弟的手搭在一起。 情绪安静下来,周佩才道:“我不支持孤注一掷的所谓君主立宪,君武,没有人这样做过,儒家教化万民,可归根结底,许多百姓是教不好的……老师把那些东西交给我们时说得也很清楚,这就是一个实验、一次冒险,可偏偏你就全心全意的去做了……” 君武只是微笑。 周佩握着他的手:“可归根结底,君武,你是皇帝,你是主君,你有了自己坚定的决断,我这个当姐姐的,就只能给你查漏补缺,做些缝缝补补的活计。你既然已经想把事情做到这个程度,姐姐也只能帮你做得彻底……出兵的事情,如果真的没有办法,那就竭泽而渔吧,对要清理的大族,我来主导,我来列名单,我来清理。” “……” 感受到长姐手上传来的力量,君武也有少许沉默,随后抬头:“还没有到这个程度,出兵的事情,暂时已经有了一个草案,朝堂内部从上到下,开始节衣缩食,皇宫的支出,缩减到之前的三成……” “三成?” 君武点了点头:“朝廷上下,各项开支,发动大家共体时艰,尽可能的削减到先前的七成,上下官员俸禄减半,李先生会配合发动舆论。武备学堂的学员,只要是完成了半年以上学业的,去到前线,配合背嵬军士兵,对南下难民进行妥当的就地安置。要求这些学员、跟士兵、跟难民……同吃同住。然后跟所有人宣扬,我们的军队,上报天子,下拯黎民……这下拯黎民,就是尊王攘夷接下来的核心。” 周佩张了张嘴:“这是……左家人的想法?做得到吗?” “不容易做到,但左文轩说了,在西南最困难的时候,他们就是这样干的,老师他们……跟士兵吃一样的东西,每天只吃一顿……接下来,我也会这样做。” “……”周佩想了一阵,“真削了官员的俸禄,他们会从其他地方捞的……” “杀,由成先生主持、由左家人、武备学堂骨干做执法队,每天查、每天杀,宣扬出去……” 周佩听到这里,眯了眯眼睛:“后头这些……谁跟你建议的?” “我明白你的意思。”君武笑了笑,“左文轩做了前头的建议,没敢说后头的,我自己想的。” 周佩这才放松下来:“也就是说,你选择先不杀大族,却去跟朝廷里当官的决裂?君武,这些都是你的手下……” “若没有后方的严刑峻法,当兵的在前头省,当官的在后头刨,整个事情也是做不好的……” “这件事情本就艰难,你想要朝廷里的官员清廉如水,你又要跟一些人决裂、离心离德……虽然早就做好了准备,但这个顺序,你要想一想……” “……嗯。”君武点头,“其实成先生也提到了这点,我也在斟酌。” “但是也好。”周佩叹了口气,“如此一来,至少就有两个办法了……” 由于院子建的位置讲究,夜里的此时也有着些许的阴凉,姐弟俩说了激烈的事情,此时终于也就安静地坐着了。聊起一些闲话,君武说起自己昨晚在皇城一角看见的事情,道长公主府有刺客杀进来,具体是怎么回事。 周佩只是摇头,那应当是成舟海与左文轩做的局,那两个人今天待在外头忙得焦头烂额,自己醒来后也忙碌了一阵召集钱粮的事情,至今还没有心情管。 “要叫赵小松过来问吗?”周佩道。 “别了。”君武摇头,“还是我们姐弟俩待一待吧,倘若有刺客过来,我保护你啊。” 周佩笑:“你那武艺……” “别小看我,我上过战场的啊……而且姐姐你也不想想,我们是谁的弟子,江湖上不少人说,老师是武林宗师,是天下第一人呢……唉,可惜老师当年没有正经教我他的那个什么番天印,就只说过几句锻炼身体的话……” “他那是假的。” “老师当年藏得真好……”君武不听,过得片刻,“姐姐,你这些年,说到老师就生气,说到老师就生气,可我跟人说起老师,总的觉得高兴……你对他到底是个什么想法啊?为什么生气啊?” “……” “那我当了皇帝,历的事、见的人多了,有一些心得。”君武握着她的手,将她的掌心摊开,“姐姐,想起老师,你是不是觉得委屈啊?” 那手掌微微的动了一下,但终于停住,周佩的目光望着君武,君武也温和地望着她。他在想象着姐姐在那次进京途中与老师发生的故事,她的目光则流转得有些空白。回忆的远处有少女对完美的憧憬,与温柔的、告别的仕女礼节…… 也就在这小小的对视间,距离这里不远处的院落间,有人呼喊。 一阵骚乱,陡然间发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