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场如火如荼摊丁入亩行动下,锡山县城内的百姓愈发多了起来。 前些时日还在招工的织场、铁匠铺一夜之间便招满了人手。 “掌柜的,给口饭吃就行!” “这各位乡亲,我不是那等铁石心肠的人物,可是我们店实在是要不了这么多的人手啊。” “邹家、华家的家业大些,不如诸位去那边碰碰运气?” “谢掌柜的引路。” “……” 宁玦走在锡山的街头,表情依旧凝重。 “官人,这锡山热闹了多好啊。” “都是为谋生,自然热闹,算了,你们逛吧,我回县衙一趟办些事。” 不待顾清弄开口,宁玦便将主仆二人扔在锡山街头,掉头回了锡山县衙。 锡山的情况,比宁玦想的还要紧迫。 整个锡山有丁十二万,算上家眷在三十万人上下。 但在此之前,只有三千多人生活在县城之中。 这逼仄的县城,自落成之日便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会有如此多的人生活在城中,人多了,不少被人忽略的问题也就随之暴露了出来。 安全、卫生这些倒还是其次。 真正让宁玦担心的是,佃农倒是从那一亩三分地上释放出来了,锡山当真能消化得了如此之多的劳动力吗? 还不等宁玦派人去找,邹望、华麟祥等人便好似逃难一般躲入了锡山县衙。 “佥宪救命啊!” 看到这几个人,宁玦的脸色愈发的难看起来了。 “何事?” “佥宪,昨夜开始,我家门口便聚满了各乡逃难的佃户,这都拖家带口的过来了,就是说要来我家务工,有的竟是连工钱都不要,给口饭吃就成。” “那你还不乐疯了?” 邹望连连告饶道:“佥宪,您就饶了我吧,这能叫乐疯了吗,他们这么一闹,我家原来的伙计能乐意?” “没有老伙计去带着他们,他们一个月的工钱就算是再少我也是亏啊!” “再这么闹下去,都不用缙绅们动手,我家的伙计就快跟这些佃户打起来了。” 宁玦的眉头一紧,看着面前的这些商贾问道:“那你们能不能掏个实底儿,锡山的这些佃户,伱们究竟能募走多少?” 这件事其实已经不需要邹望他们说了。 但凡是他们能把这些佃户消化掉,谁能往这儿跑。 华麟祥、邹望两人对视了一眼,而后才开口道:“最多三成。” “那若是有些新玩意儿撑着呢?” 邹望闻言一怔。 “甚新玩意儿?” 宁玦朝着身后的衙役们使了个眼色,而后这些衙役才从身后抬出了一架织机。 邹望等人疑惑的蹙眉道:“这是……?” “邹员外家中亦有不少布行,会不识得此物?” 邹望苦笑道:“织机自然是认得,可这织机如何能解锡山之困?” “你试试便知道了。” 邹望径自上前,随手拨弄了两下。 这才发现这织梭上被装上了一个稍显粗糙的小弹簧,稍加拨弄便可自行回弹。 邹望怔在原地,惊讶的许久都没有回过神来。 “佥宪妙手啊!” “此物名曰飞梭,赠与诸君,可能救锡山百姓于水火?就当是宁某拿这东西买的,可好?” 邹望低头道:“佥宪,这用了这玩意,咱们织场用的人手不就更少了吗?” “但你把成本压下来,不就可以吃下更大的市场了吗?整个江南的棉布市场,只供养你一家,难道还养不起?” 华麟祥赶忙道:“可棉布需要棉纱,这棉纱……” “都能卖到旁县去了,顺路再将棉纱采买回来便是了。” 华麟祥见状欲言又止,却被邹望一眼瞪了回去,邹望连声开口道:“我等不敢向佥宪保证,只能拿回去一试。” 宁玦朝着众人摆摆手,示意众人退下。 邹望欢天喜地的跟几名商贾将织机搬上了马车。 “飞梭有了,棉纱的需求也能提上来了。” “怕是用不了多久就会有人一脚踢倒纺纱机了吧。” 看着欢天喜地的邹望等人,宁玦不由得紧张的喃喃道:“都这样了,缙绅再不动手,这可就要工业革命了,到时候可就真没人给你们种地了。” —— 县衙外的马车上,华麟祥看着眼中只剩下飞梭的邹望开口道:“东湖,你这不是诓骗佥宪吗?你当真不怕佥宪怪罪?” 邹望小心翼翼的擦拭了一下飞梭,头都没抬一下。 “海月清高啊,这宝贝你难道不想要?” 华麟祥登时便没了话说。 “可这咱们如若募不了这么多人手,锡山出了岔子……” 不待华麟祥说完,邹望便开口道:“万一成了呢?” “成?东湖,你不会连这点账都算不过来了吧?即便是有了这织机又待如何?” “佥宪不都说了吗,卖到旁县去。” 华麟祥旋即开口道:“可百姓买衣裳的钱哪来的?最后还不是要从粮食上出?便宜卖了布,百姓就得抬起来粮价,这些人最后还是难糊口啊!” “那咱们就再把粮价压下去。” “咱们再把粮价压下去,那进城的佃户不就更多了?咱们连这点人都养不活啊!” 邹望一时语塞,因为他也发现了这里面的逻辑漏洞。 自己便宜卖,百姓开支增大,粮价就会上涨。 自己强行将粮价压下去,百姓辛苦种地连一身衣服都买不起,反而会有更多的百姓弃地进城,而不种地的人越多,粮价也便越难压。 “那咱们就再卖到外省?” 华麟祥一脸无语的看着邹望,邹望大手一挥打断道:“那咱们就直接卖到外番去就是了呗,朝廷顾湖广、蜀中百姓死活,还能吃饱了撑得去管那些倭人、棒子的死活?” “对,而且朝廷还正好要开海。” 华麟祥无奈的摇了摇头。 “东湖,你怎的还不明白,先前你可不是这般啊,这江南这般富庶,一亩地一年下来,撑死也就是五石粮,不是咱们卖的布便宜不便宜。” “而是粮价已经没法继续降了,再降粮价,种田的就要饿死了,外番死人倒是不关咱们的事,但外番人若是都饿死了,咱们的布就算是再便宜,能卖给谁啊?再说了,他们也不可能就傻愣愣的等着饿死啊!” 邹望一时语塞,把羊都薅死了,上哪长毛去。 “可这送上门的宝贝,咱们总不能再推出去吧?” “尽人事,听天命吧,麦公公给我来了信,说是撑不住了就去找他,天塌了有麦公公顶着呢,不慌。” 华麟祥闻言一怔。 “麦公公不是不想掺和?” 邹望神秘兮兮的低声道:“麦公公是全心尽王事,先前麦公公只是有难处罢了,这次不仅给我来了信,而且还告知我过些时日,陛下还要召见你我哩。” “东湖此话当真?” “麦公公亲笔所书,焉能有假?明君在位,你我的好日子就快到了,大胆放手去干便是了。” 原本华麟祥心中的顾虑被邹望的一席话彻底打散。 一众锡山商贾各自回家,不到一宿的时间便各自仿制出了自家的“飞梭”,只不过现实远比华麟祥跟邹望两人在马车上所设想的那般残酷。 那就是这些布压根就卖不动。 这些布,确实可以运到外县去。 只不过随着棉布价格的下跌,运费愈发明显提高了下来,最后的结果就是邹望跟外县本地的布商全都赚不到钱了。 哪怕是邹家派人走乡串村的去卖也没辙。 对于村中的百姓来说,但凡是我自己在家能倒腾出来的东西,只要不耽误穿,那就等于不要钱。 这破布再便宜,那终究也是需要花钱买的。 让糊口都难的人去买这些东西,无疑于痴人说梦。 偏偏这布又是穷人用不起,富人瞧不上。 到头来,这些布最后全都挤压在了锡山县城之中。 但一个新的悖论随之产生。 这些布只能卖给县城里的人,想要消化掉这些布,必须要县城里有足够多的人,而县城里的人越多,需要卖出去的布也就越多。 布多了,布商反而赚不到钱了。 不到几天的时间,这些刚刚被仿制出来的“飞梭”便被锡山的商户们给弃置在了家中。 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唯有束之高阁。 只不过当宁玦走在锡山街头时,街上讨生计的佃户明显的少了不少。 而每天排在邹家、华家等大家外面报名帮工的佃户却是与日俱增。 邹来鹏一脸疑惑的看着眼前这一切。 “哥,那飞梭不是不赚钱吗?” “对啊。” “那咱家哪缺这么多人啊?” “飞梭是赚不着这么多钱,但咱爹会吹啊!” “旁人觉得这是飞梭招来的这些人手不就得了,这人多,莫被旁人知晓坏了爹的大事,赶紧去背书吧。” 邹来鹏被自己的兄长塞回了房中读书。 而锡山发生的这一切,已然成了普天之下所有缙绅们的噩梦。 穷佃户们不仅能选择不种地了。 这些商贾还贴心的给他们提供了活路,甚至听闻过得还比以前还好! 后浜村中。 吴家的一群孝子贤孙这会更是连布都见不得了。 “将这破布都撤了!都是这些奇技淫巧将我吴家害成这般模样!” “谁规定出殡一定要用布的!给老子换麻的!” 几个吴家的长辈望着散落一地的白布亦是不由得老泪纵横。 “陛下啊!您就开开眼吧!人去织布了,难不成就能不吃粮了?” “长此以往,国将不国啊!” 水是有源的,树是有根的,再荒诞的话,在特殊的历史背景下,都有其一定的合理性。 并不一定仅仅是鼠目寸光亦或是无知。 反而是需要顾虑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 人,无论是从事何等工作,都不可能不吃粮,而一个人最多就是种这么多亩地,一亩地最多就是产这么些粮。 锡山的这场鞭法,俨然已经成了不少人眼中的洪水猛兽,他们之中有受限于自身局限性的正直之士,亦有自身利益受损的缙绅。 他们的声音正在逐渐合流从而汇聚成两个简单到极致的字。 住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