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苑。 在殿阁内摆着两大箱蓟州刚刚铸造完毕的铜钱。 嘉靖用手在一堆铜钱中穿过,随手抓起一把而后放任铜钱簌簌落下,铜钱碰撞的脆响声响彻西苑。 而在不远处跪着的则是邹望三人。 “……臣不才,斗胆奏罢空谈,臣玦顿首。” 嘉靖没有对宁玦的奏本说什么,反而是看向了一旁的邹望三人。 “邹员外当真是我大明朝的祥瑞啊。” “你们一入京师,我大明朝这便算是云开雾散了。” 邹望赶忙再拜。 “皆是君父睿识绝人,臣等岂敢贪天之功。” 嘉靖不置可否,继续道:“朝廷云开雾散了,江南的那一两朵水汽应当也遮不住月了吧?” “日月重临,臣等幸甚!” 嘉靖却是摇了摇头,朝着不远处的黄锦使了个眼色。 黄锦这才合上奏本,在邹望的耳旁轻声提醒道:“邹员外,这前朝元贞年间松江乌泥径老妪之故事可还记得?” 古往今来,松江府乌泥径老妪只有一人。 那就是从崖州带回纺棉技术的黄道婆。 黄道婆本就是松江人,从崖州返乡之后,也是直接从海上回的松江,松江亦是自此成为了大明棉都。 至于嘉靖为何要提起黄道婆,意思已然很明确了,早年间徐阁老的家业,你邹望不敢动,这会云开雾散了,该下手了。 邹望眼前陡然一亮。 “臣明白!” “臣返乡之后,便与织造局麦公公……” 不待邹望说完,嘉靖便径自打断道:“织造局干的是宫里的差事,朕焉能与民争利?” “朕的百姓能多些糊口的路子,朕也便知足了。” 邹望的眼泪也是说来就来,当即便叩头声泪俱下道:“百姓有君如此,苍生之幸,万民之幸啊!” “黄锦。” “臣在。” “传旨,户部员外郎,奉直大夫邹望,加授无逸殿行走,随处专奏,不必经通政司,直递司礼监。” 邹望闻言心头一紧,登时便又是一顿磕头谢恩。 无逸殿行走,无品无秩,但内阁值庐在这里,天子寝宫在隔壁,邹望不用真的过来行走,单凭这四个字,就代表了不少东西了。 嘉靖这才示意三人退去。 待三人走后,嘉靖这才捡起了宁玦的奏本看了一眼,感慨道:“朕这才准备动手,没想到这金陵已然见了端倪了啊。” 让邹望去抢松江棉的生意。 自然是给邹望些甜头,只是邹望在吃这个甜头时,也便将徐家给得罪死了。 嘉靖不在乎那些蝇头小利,真正让嘉靖担心的东西已然被宁玦写在奏本上了。 “遥想当年朕承继大统之时,这两京一十三省,还是程朱之道大行于世。” “不曾想眼下这理学是倒了,心学又成了我大明的心腹大患。” 黄锦低头欠身:“皇爷,臣斗胆置喙,宁克终这本倒也难得说的中肯,不如便由司礼监批了?” 嘉靖冷哼一声,随手便将宁玦的奏本扔到了一旁。 “准归准,只靠一个宁克终,怕是难啊。” 黄锦低头道:“照臣看来,不过是一帮假道学,甚心学理学不重要,重要的是人家本就是一家人,也就是有那么几位先生真信了。” 士大夫改换门庭的事情,嘉靖不在乎,也没兴趣去管。 只不过随着变法日渐深入,心学这帮人跟商人合流的趋势愈发明显。 这才是嘉靖真正担心的事情。 “想让他们击鼓卖糖,各干各行当,难啊。” 这个时候,嘉靖又有点怀念起理学来了。 让商人排在农工之上,这事程朱门生就是打破脑浆子也不可能干。 黄锦仔细观瞧着嘉靖的面色。 许久之后,黄锦这才“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禀皇爷,臣斗胆。” 嘉靖微微蹙眉道:“怎的忽然跪下了?” “皇爷,臣日夜都恨那般乱臣贼子恨得牙痒痒,但臣也知晓皇爷是圣天子,日夜都在为天下苍生委屈自己。” “臣实在是看不下去了。” “直说何事。” 黄锦这才抬起头道:“皇爷,咱大明还有理学大儒。” 听到黄锦这句话,嘉靖便已然明白黄锦说的是谁了。 在今日之前,连这个人的名字都是这宫中的禁忌。 “那个人还活着呢?” “禀皇爷,活着,生龙活虎的。” 嘉靖径自站起身来,又在钱箱里抓了一把铜钱,任由铜钱落下,听着铜钱碰撞的声响,嘉靖这才逐渐冷静下来。 早先朝堂上有严嵩。 嘉靖也就懒得去管甚理学心学了。 严嵩当初毁禁书院的时候可是一点都没管,两边人全都得罪死了。 眼下朝中局势已然大变。 嘉靖缓步走进精舍,而后又踱步而出。 不知权衡了多久之后,嘉靖这才缓缓开口道。 “长江泛滥了要治,黄河泛滥了也得治。” “准。” 当天一份密诏经由司礼监批注后转送东厂,一队东厂的厂番带着一道赦令直奔大明的西南边陲而去。 那个严世蕃、徐璠的前辈,大明小阁老初代目,已然被流放了二十六年的男人重出江湖了。 这一次。 他不是谁的儿子,也不是朝廷的翰林、编修。 来南京的目的只有一个。 ——捅心学门人的肺管子。 —— 南京。 “宁克终!你到底出不出来!圣人的牌位就在此处!伱将你向朝廷所奏之事,出来说个清楚!” “你是何人,见了圣人牌位竟敢不跪?” “废话,老子是武将!”朱希忠啃着西瓜便坐在了自家门口,像是看傻子一般看着面前的一众儒生。 几名儒生就这么在门外叫嚷着。 而刚从清宁宫回来的宁玦还没等走进巷口。 便被朱希忠拦在巷子外的家丁拦下。 “佥宪,那些书生已然闹起来了,公爷让您从后门进。” 宁玦闻言一怔。 “为甚闹起来了?” “您先前给朝廷的奏本啊!” 宁玦眼前陡然一亮。 “动作这么快吗?” “是啊,闹得凶的紧!” “那还等什么啊!赶紧带我过去啊,别让人家等急了。” “啊?” 还没等那家丁回过神来,宁玦已然快步跑到了成国公府门口。 就在宁玦现身的那一刻。 成国公府外,原本喊打喊杀的书生反而没了话说。 看到这一幕的朱希忠都愣住了。 “贤,贤弟,他们找你。” 宁玦一脸兴奋的看着众人。 “啊,我来了,你们想干什么就赶紧的吧。” 为首的书生显然没想到宁玦还真敢过来。 有些结巴的看着宁玦。 “宁克终!你也是科举正途出身!你,你,你哪来的胆子,竟敢上疏陛下焚书坑儒!你还有什么脸面来圣人牌位之下?” “不是你们叫我来的吗?” 成国公府外一片死寂。 对啊! 我们叫你来你就来? 剧本不应该是你带着恶仆把我们痛打一顿,然后我们名垂青史吗?! 一众书生面面相觑,窃窃私语了一阵之后,忽然有人壮着胆子朝着宁玦大喝道:“大胆宁克终!你见了圣人牌位竟敢不跪?你还是不是读书人?” 喊了这一嗓子之后,那些书生就好像是抓到了宁玦要冲一般。 “圣教逆徒,还不赶紧跪下!” “我若是不跪呢?” “不跪……不跪就不跪呗……”几个书生的气势登时便萎靡了下去。 看到这一幕,连朱希忠都忍不住笑出了声。 “不是,这,哈哈哈,对不住,你们继续,别管我。” 朱希忠爽朗的笑声回荡在家门之外。 不只是朱希忠,把守成国公府的兵丁们脸上也都带着笑意。 听着朱希忠极尽嘲讽的笑声。 连宁玦都有些生气了。 TNND,你们倒是动两下啊! “你们要么滚蛋!要么动手!有那个胆子吗?!” “读书人的脸都快让你们丢尽了!” “就你们这样也好意思当我大明朝的文官?!” 为首的两名书生对视了一眼。 小声嘀咕道:“不行咱们走吧?这奸佞太凶了。” 这句话声音不大,却一字不落的传进了宁玦的嘴里。 “走?这就走了?!” 为首的书生脸颊涨的通红看着宁玦。 “吾辈又非武夫,自当文章上与你见真章!” “你宁克终且等着,我等提笔为戈,必能以毛锥夺你性命,清我圣教门户,昭往圣之颜面,靖……” 不待那书生说完。 只见宁玦走到他面前,直接从他们抱着的托盘上拿下了“至圣先师”的灵位。 “不是以笔为戈护圣人吗?” “护啊。” 一众书生见到宁玦拿走了孔子牌位,个个变得脸色煞白。 “宁克终!你!竟然对圣人牌位失礼至此?!” “对啊!你们不是以毛锥取我性命吗?赶紧的啊!” 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宁玦找来了一块砖头,将牌位担在了上面。 而后便站了上去,而后又跳了一下。 只听“咔吧”一声脆响传来。 至圣先师的牌位就这么断成了两截。 这一幕,把朱希忠都看傻了。 虽然这事他也想过,但他也就是想想。 今天宁玦竟然真的给办了。 朱希忠的手下意识的朝刀把上摸了过去,成国公府的兵丁也死死的攥紧了自己手中的兵刃。 只要情况稍有不对,他们便会将宁玦给抢出来。 那些书生的脸色由红变白,而后变紫。 最后众人“哗啦”一声相继跪倒在地,朝着成国公府大门的方向便嚎啕大哭了起来。 “后学无能,致使先圣受辱,孽障,你直接杀了我吧!” “弟子不肖,弟子不肖啊!” “……” 众书生哭声震天。 府中的几个丫鬟、僮仆闻讯也摸着眼泪脚步匆匆的跑了出来,嘴里也跟着念念有词道:“公爷。” “老子还活着呢,憋回去!” 宁玦捂着耳朵一脸无奈的看着面前众人。 “别TM哭了!老子再给你们钉起来总行了吧?!” 朱希忠赶忙回屋去拿锤子跟钉子。 看着宁玦拿着一根长钉想要将牌位重新串起来时,终于有书生忍不住朝着宁玦扑了过来。 一把便抱住了牌位。 “孽障!你要钉就钉死我吧!” 直到这会宁玦才有点回过味儿来。 这帮人,好像也是来找死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