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就是麦叶变黄的那一刻。 各省、府、县的粮价便应声大跌。 缙绅们看着自家早已堆满溢出的粮仓,面色无不愈发阴鸷。 朝廷执意变法。 那就怨不得我们再逼出一个朱重八了。 “十日前一石粮还能卖十一钱,今日怎的只剩六钱了?” “要么说咱大明朝日子好呢,粮食就是这么便宜,都是圣上之功啊!” “……” 城中的百姓自然是欣喜不已。 只不过京城外的佃农却没有那般好运了。 婚期将近的陈虎推着独轮车带着自家从牙缝里挤出来的粮站在村中地主的家门外,恍惚许久。 “四钱银子一石,今儿个是这个价,赶明儿可就不知道了。” 毗邻京师,托唱报馆的缘故,不少农户也知晓了朝廷鞭法要收银子。 今日省一顿,明日省一碗,这才从牙缝里抠出来了几斤粮。 当他们推着粮食来到地主家外时,听到的却是粮价跌甚一日的声音。 “咋不直接明抢?!” “爱卖不卖,实话告诉你们,过些时日,等夏麦下来,这价还得更低!” 陈虎鼓着腮帮子扭头便推着独轮车离开了地主家。 因为这里毗邻京师,终究是比旁的地方要强一些,直接进城,少一批中间商赚差价,多少还会好些。 京师城门口,五城兵马司的军士低着头摆手道:“进去吧,这点粮不课税。” “头儿,这粮为啥不课税?” “就因为这时节百姓能拿进城卖的粮,都是过年都没舍得吃的粮。” “就因为他们卖了这粮得的银钱,最后还是为了缴朝廷的田赋。” 巡城御史们不约而同的默许了守城兵丁的这种行为。 贵人们恨不得这些百姓直接推着小车把粮卖到紫禁城里。 只不过这一幕在五城兵马司的军士们眼里,却又是一幅画面。 这车上装的不是一麻袋一麻袋的粮。 而是城外农户心中的怨气。 京师尚且如此。 天下又能有几个京师。 更多的农户还是将粮食存回了家中,但凡是上了些年纪的老农都能清楚的感觉到,一场围绕他们家中这点余粮的狩猎又开始了。 —— “谷贱伤农啊!” 值庐中的严嵩一脸悲怆的叹了口气。 九卿之中唯有徐阶的脸色最是悲怆。 因为徐阶知道,严嵩这是在学他平日里的模样。 “这新法,若再如这般变下去,鞭法都要变成残民一条鞭了!” 徐阶就好似是在照一面没品味的镜子一般。 “子升!你再不开口,可要连老夫都要坐不住了!” “陕西布政使急报,连长安的粮价都跌下来了,这是有人要借着鞭法,大肆搜刮民脂民膏了!” 见徐阶沉默不语。 严嵩不由得有些兴致阑珊,最后大手一拍高声道:“也罢,子升既然不管,那此事便由老夫来管!” 而后严嵩径自起身,将乌纱帽戴到了头上。 丁汝夔愕然的看向严嵩问道:“严阁老往何处去?” “去敲景阳钟,召百官入朝,今日无论如何,老夫也要带诸位见到陛下。” 严嵩一走。 所有人的目光便看向了徐阶。 只见徐阶径自低头自闭,不置一言。 被严嵩跟嘉靖这番折腾下来,徐阶心中的那点心思已然消磨了大半。 严嵩离了内阁值庐,却是直奔了司礼监去请示黄锦,看看能不能敲两下景阳钟。 不到两刻钟后。 紫禁城中,钟声大作。 在声声浑厚的钟声中,各衙署的百官以及各自在家中翘班的官员亦是上马的上马,入宫的入宫。 所有人都知道。 今天无论在宫中议出了什么结果。 都将直接影响到大明朝的国运。 这是一场注定名垂青史的奏对。 一件件绣禽织兽的官袍自午门而入。 只是所有人都没有注意到,在奉天门的方向亦是早已被人封死,似是在准备着什么庆典。 官员们在无逸殿外聚集,而后在严嵩的带领下,个个手持朝笏,朝着嘉靖的精舍走去,临行前不少人还不忘鄙夷的看了一眼徐阶。 只有徐阶一肚子的委屈,不知向谁诉说。 “臣内阁首辅严嵩,跪请陛下垂询!” “臣兵部丁汝夔。” “臣户部夏邦谟。” “……” 精舍内,依旧是那二十几个账房。 拨弄算盘的声音却已然比往日小了不少。 这些账房在做最后的估算。 “启禀陛下,如行新法,三年内或可全纾国朝之困,只是此事尚无先例……” 嘉靖微微颔首。 “罢了,能算到这个程度,也可以了。” 恰逢此时,黄锦径自从殿外走入。 “皇爷,严阁老那边已然准备的差不多了,咱们?” 嘉靖随手指了指不远处早已装裱好的圣旨。 “来的刚好,去代朕宣旨罢。” “喏。” 黄锦带着三个小黄门毕恭毕敬的上前端起了圣旨,扭头便退出了宫殿。 不到一刻钟后。 黄锦的声音便在殿阁外响起。 “……兹九边、京营诸营,所积欠军饷已逾经年,着命户部特增宝泉局会同工部宝源局,共铸洪武、建文、永乐、洪熙……九号钱,每号铸钱一百万锭,嘉靖号钱一千万锭,合计一千九百万锭,以补发九边、京营历年欠饷。” “中军都督府会同镇虏伯周尚文,清查京营兵役,整饬军备。” 这么大规模的铸钱,是决计不可能瞒住百官的。 嘉靖也便先命高拱铸了一些应急,剩下的等彻底摊牌之后再铸。 严嵩身后的百官几乎同时怔住。 不是说好了计税为银吗? 这怎么又玩上铜钱了?! 不待众官开口。 黄锦而后便又捧起了第二道圣旨。 “……御马监掌印太监高忠,调任司礼监秉笔,南京镇守太监麦福调任御马监掌印,会同南京参赞机务官张鏊,整饬东南水师,总领备倭、靖海诸军事。” 夏邦谟下意识的抬头看向黄锦问道:“黄公公,还,还有吗?” 黄锦没有搭理夏邦谟。 自然还是有的,这么多开销,肯定得把皇爷的万寿宫也加进去啊! 只不过不少人的脸色却并没有太大变化。 银子终究是银子。 朝廷甭管怎么变,天下的百姓不可能不认银子。 计税为铜,自有计税为铜的对策。 当即便有御史高声道:“严阁老!此议不可,还请严阁老速将此诏封还,朝廷命脉焉能尽系于土司之手……” 只是那御史还没说完,便看到严嵩已然第一个跪倒在地。 “臣,严嵩,领旨!” “严老贼!你!” 严嵩没有做声,只是径自命人将圣旨送回了内阁值庐。 “我等要见陛下!” 听着百官的叫嚷声,黄锦一甩浮尘,径自朗声道:“陛下御奉天门了,还请诸位先生往奉天门面圣吧。” 殿阁内的嘉靖,望着离去的百官,表情亦是逐渐严肃起来。 “万世财源,只在今朝。” “摆驾奉天门!” 张佐、高忠两人随声唱喏。 旋即便跟在嘉靖的銮驾之后朝着奉天门的方向走去。 奉天门下,八佾舞于庭,钟鸣之声不绝于耳,香烛之气溢于宫外。 行八、竖八、合计六十四人共舞八羽。 这是汉土最高规格的祭礼。 只有天子跟祭孔时才能用。 常年待在礼部的徐阶一眼便看出,嘉靖这是在举行一场从未有过的祭典。 一场并不需要士大夫参与的祭典。 嘉靖身着素袍白衣,白衣之上用金线绣成道德经在日光下熠熠生辉。 而在距离丹陛石最近的位置,分别跪着三人。 分别是邹望、阮弼、华麟祥。 这三人都是五品的户部员外郎,此时正战战兢兢的跪在阶下。 他们哪见过这场面。 “东湖,这,这别是要直接给咱们祭天吧。” “憋说话,闭嘴。” 邹望叩头在地,不敢抬头。 “天子御门升座!” 嘉靖的銮驾由两侧的小太监抬着自丹陛石上滑过。 “赞!” 黄锦一声大喝响彻奉天门。 匆匆赶来的百官,连口大气儿都顾不得喘,匆忙跪倒在邹望三人身后唱赞。 三赞唱罢礼毕平身,跪在最前面的邹望三人这才看到了摆在嘉靖面前的是两个托盘。 其中一个托盘上,整整齐齐的码着九贯“嘉靖安宝”。 而在另一个托盘之上,也是整整齐齐的放着九个铸有“嘉靖”年号的特制银锭。 坐在銮驾上的嘉靖表情肃穆,径自起身朝着那两个托盘走去,亲手将一块红布盖在了那九锭白银之上。 在钟鸣磬响的宫廷大乐中,黄锦朗声道:“……嘉靖二十九年夏,编税为铜,昭告海内,咸使闻之!” 关于一条鞭法。 嘉靖的答案,既不是计税为银亦不是计税为铜。 而是计税为_。 至于这个空上填什么,皆由上裁,每半年一填。 白银可以继续流通,铜钱亦可以继续流通。 嘉靖永远不可能杀死白银,因为白银永远都具有流通能力。 但嘉靖可以决定白银能买到多少东西。 如此一来,便相当是以大明两京一十三省的税收为锚,去影响半年内白银、铜钱的购买力。 而这之间的汇率变化,也被嘉靖攥在了手心里。 嘉靖要的是钱,但他也是一个皇帝。 所以嘉靖不仅要拥有钱,而且还要驾驭钱。 高涨的银价,只是嘉靖的一道开胃菜。 此诏一颁,朝廷便可以低价在市面上买入白银,直到朝廷府库充盈之后,重新切换计税方式,而后吸入铜钱,如此以来,无论吸入哪种货币,都一定是在其价格低点,无论朝廷使用哪种货币,也都一定是在其价格高点,而这中间的差值就是嘉靖所套得的利。 至于军饷、大兴土木,自朱元璋开国以来这就是朝廷向民间投放宝钞的老套路。 嘉靖只是将宝钞换成了铜钱,顺手完成了整饬军备、水师。 铜钱也好,白银也罢。 已然沦为了朝廷手中的一个工具。 至于这个模式谁最亏。 谁手上货币多,谁亏得多。 他这辈子都成不了仙,在这一刻,他是天下最接近神的人。 因为这一刻的嘉靖控制了天下主要流通货币的购买力,同样也控制了天下最主要的商品生产基地。 从这一刻开始,天下商贾乃至所有“贵人”的家产,不过是天子面前的一道选择题,以至于大明天子每做的一个选择,都将通过白银的价格对数万里之外的西洋产生深远影响。 历史的主体从来都是人。 是人,赋予了货币意义。 纸币是人类驯服货币的标志性产物,但并不意味着纸币是人类驯服货币的唯一途径。 纸币的内核是以人驭物,只要与其内核相同。 石头、金属亦或是钞纸,都一样。 大明乃至世界的历史,自此彻底掀到了崭新的一页。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