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玦站在书案前奋笔疾书。 “郡王禄米每岁凡两千石……” 站在不远处的张居正茫然道:“宁兄。” “万方有罪,罪在朕躬,朕躬有罪,无以万方,如果变法不从宗室变起,天下人焉能服气?难道还要让京师的这场大乱,在大明各州县依次来一遭吗?” 张居正咽了口唾沫而后道:“不是,宁兄。” “弘治十四年,孝宗皇帝降诏,郡王以下,禄米皆中半兼支,郡主以下本色四分,折钞六分。” 宁玦的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 “你是说,孝宗皇帝时,把大半的禄米都折钞了?” “然也。” 宁玦倒抽了一口凉气,随手将面前的宣纸团成一团扔进了纸篓里。 “孝宗皇帝是懂废物利用的。” 大明宝钞现在究竟是什么购买力,天下人全都知道,上坟都不用的东西。 也就是说,孝宗把郡王以下宗室的禄米给砍了一半,郡主砍了六成。 “孝宗皇帝不敢对士人下手,对自家亲戚倒是挺狠,真孝啊。” 只不过宁玦很快便察觉到了不对劲。 “叔大,这帐还是不对啊!”宁玦摆弄着算盘,不多时便得出了一个数字:“照宗室玉碟所载,我大明还是有近两万宗室,其中丁口八千余人,每岁还是有近八百万石的支出啊!” 看着宁玦手中的算盘,张居正的表情也逐渐凝重了下来。 “山西、河南每岁存留不过二百三十六万三千石,宗室禄米每岁就要开支五百万石。” 大明的藩王封在湖广的最多,前后十九王,但湖广的亲王比较识相,只有岷府、襄府、楚府、辽府四支繁衍下去了,江南财赋重地不封王,山东齐府废藩,只有鲁府,至于西北的那几个藩王,可能是生存条件过于恶劣,连秦王一脉都好几次差点断了香火,到了嘉靖朝,秦府香火才逐渐旺起来,至于西北其余几个王,到明末都没起来。 明初时,大明的藩王确实封的遍地都是,渐渐的这供养藩王的担子就全都扛到了山西、河南两省的头上。 因为湖广虽然剩下四个,但因为其中有俩是从九边迁过来的,所以岷王俸禄才一千五百石,辽王则是只有一千石,导致这两府人丁稀薄,襄王倒是足饷,但朱高炽基因不太行,襄王府生不出,湖广一省,实则也就只供了2.5个王府,楚府顶1.5个。 至于山西、河南两省的藩王,那就全都是重量级的存在了。 张居正的眉头逐渐紧蹙。 宁玦的表情却日渐异样了起来。 “即无灾伤蠲免,岁输亦不足供禄米之半,年复一年,愈加蕃衍,势穷弊极,将何以支!” “变法不变宗室,天下谁人能服?!” 张居正的嘴巴张了张,却是无言以对,因为宗室确实是一个大问题,只能是看着宁玦站在案前奋笔疾书。 就在宁玦在家中奋笔疾书时,京师的收尾工作也已然展开。 唱报馆一律关停,京师街头巷尾,处处都是被人丢弃的红巾跟散落在地的玉佩。 曾经这些被人引以为傲的信物,在重新恢复理智之后,便注定成为烫手的山芋。 “刑部左侍郎詹瀚、大理寺少卿傅炯夺职待审。” “屠侨……”朱载壡的眉头一蹙:“致仕,不追赠?” 朱载壡的脸色阴沉的吓人。 “京师闹出了这么大的乱子,这帮人丢职罢官就糊弄过去了?” 朱载壡本以为这一次起码要杀上几个人方能安定人心。 没成想各部报上来的却是这么一个结局。 袁炜苦笑道:“殿下,詹瀚、傅炯,固然可恨,但其申辩已至各部,只是大乱之下的权宜行事,也是有前例可循……只能待有司裁夺。” “至于屠总宪,屠总宪确实什么都没干啊。” “那袁先生的意思是孤委屈他屠侨了,当追授他个九卿职衔归养不是?” 袁炜低头,连称“不敢”。 朱载壡憋了一肚子的火气无处发泄。 而高拱亦是低头不语。 京师动乱,明显有人准备坐收渔利了,但是他们只是在等,什么都没干。 气不过的朱载壡骤然起身,直接在奏本上添了起来。 “顺天府尹马坤,失职,罚俸三月。” “五城兵马司各指挥使亦罚俸三月。” 补上了这几句之后,朱载壡也怔在了原地,自己能追究的也就追究到这里了。 毕竟本质上这件事还是发生在民间的,实在是追究不到六部九卿的头上。 见朱载壡的火气逐渐消散,坐在一旁的高拱这才开口。 “殿下,此事有两难黜陟。” “高先生明示。” 高拱迟疑片刻之后才开口:“其一是乱首陶大临如何黜陟。”不待高拱说完,朱载壡便直接开口道:“还能如何黜陟,直接枭首,传首九边,陶家抄家……” 朱载壡话音未落。 袁炜便“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还望殿下明鉴,为人子者因孝获罪,古所未闻,陶念斋固酿成大错,然亦是乱民毁其父尸骸在前,而后遂有此事,实是情有可原啊。” “砰!”的一声,朱载壡拍在了桌子上。 “连陶大临也不能杀?!他陶家有免死金牌吗?!” 袁炜叩头在地道:“陶氏无铁券,但他陶念斋却决计不能因孝而获罪,坊间本就流传新法是欲废我千年忠孝节义,忠孝乃国朝根基,若陶念斋因此事获罪,国本动摇啊!” 袁炜确实是想替陶大临说好话,但他说的也确实是真的。 若是陶大临因孝获罪,反倒坐实了坊间的流言。 “不因此事而杀,那孤因旁事杀……”还没说完,朱载壡便闭上了嘴。 旁事。 锤子旁事,陶大临这前半辈子就在家读书了。 这是他这辈子干的第一件事。 直接说不能杀不就完了。 高拱亦是毫不避讳的直言道:“启奏殿下,因此事枭陶氏首确有不妥,陶大临如何黜陟,需待陶师贤案详查,若经查实,陶氏确有谋逆之实,他陶念斋也跑不了!” “至于此案,陶氏当偿京师商铺之损耗,另,君前失仪,为孝而逆忠,当革功名。” “臣谨奏,陶大临、诸大绶、吴时来三人功名革除,永不叙用。” “其余涉案士人,皆当应革尽革,禁考五到十年,以儆效尤。” 袁炜的嘴张了张刚要继续开口。 察觉到朱载壡的表情,便又重新闭上。 “彻查,他陶师贤在砖缝里扣都扣不出来,彻查……高先生说的另一件事是何事?” 高拱闻言,迟滞片刻,而后开口道:“殿下,城中商户这几日大肆刊印传单、染坊印染不计其数,这会怕是要停了。” “停便停了!若是没有他们搅合,这京师远乱不到这个地步!大把赚银子的时候,眼里没有半点朝廷,亏了银子也就别来孤面前嚎!” 提起这帮商户,朱载壡心中又是一股火起。 巴不得他们自己自觉点找个地儿挂上得了。 不料高拱却低头道:“殿下,臣以为,此事不可不察,这些时日,各大染坊、书坊所募工匠已有万余……几个商户死便死了,可这些好不容得了饭碗的工匠忽然没了活计,若不好生黜陟,转眼又是一场大乱啊。” 士农工商,工差于农而强于商,在高拱的眼里,这些工匠其实是远比商贾重要的。 相较于满朝文武,高拱更像是一个异端。 高拱赞许王廷相既喷“心学”又骂“理学”,却又瞧不上王廷相的“气一元论。” 盖棺定论的来看,高拱是试图在“心学”跟“理学”之间建立一个中间学派,却又没有足够的能力自成体系,使得高拱更像是一个原教旨主义的莽夫。 朱载壡的眉头逐渐蹙起。 “万余百姓,高先生准备如何黜陟?” 高拱这才低头道:“臣准备找户部夏部堂出面借他们些钱,由户部出面助他们捱过这一关,至于后面是死是活,那就看他们自己了。” “而且臣亦有奏,朝廷似是该再铸一批钱了,刚好借这个机会散出去。” 如果是在以前,这件事高拱绝对不敢提。 后世只能看到一堆满清五帝钱,却很难见到明代铜钱。 因为在嘉靖之前,实际上只有朱元璋、朱棣、朱瞻基三个皇帝铸过钱,嘉靖实在是没钱花了,才用祖宗的年号铸了一点,甚至所有的建文通宝实际上都是嘉靖铸的。 朱载壡沉默了许久。 “批了,待户部夏先生跟严阁老、徐阁老批注。” “喏。” —— 西苑精舍。 端坐蒲团之上的嘉靖看着手中的账目却是连眼角的褶子都笑出来了。 “文孚啊,朕是当真没有看出,你锦衣卫竟有这般本事啊。” 陆炳低头道:“这……都是陛下圣见。” 嘉靖手中拿着的,就是王少甫、唐晟几家的账本,是锦衣卫连夜誊抄的。 这对于锦衣卫来说,完全只能算个誊抄的力气活。 陆炳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自谦。 你个商贾藏账本还能藏过士人藏脏银? “经这件事一看,这法再变下去,我大明的这些商贾,怕是要压不住了。” “臣这便将这几个商贾擒来。”陆炳登时便欲起身。 嘉靖却随手将手中的账本扔到了地上笑道:“这几个人就算是浑身是铁,又能打几根钉?” “锦衣卫的差事快该变一下了,得有人替朕将这天下的商贾给盯好了,该交的税,得让他们老老实实的交上来。这事,伱们锦衣卫总比户部擅长多了吧?” “缺多少人,直接报给朕,朕亲批。” 嘉靖的嘴角一扬,眼神中只有三个字。 ——朕的钱! 几个商贾就从京师闹出了这么大动静,自然也是引起了嘉靖的注意。 就在嘉靖想要跟陆炳再交代几句时。 黄锦也缓步走进了精舍。 “陛下,宁克终上奏了。” 听到宁玦的名字,嘉靖脸上的笑意转瞬即逝。 “他又放甚厥词了?” 黄锦小心翼翼的说道:“宁克终,请夺宗室情,尽罢禄米。”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