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封了邹家的轿子。 宁玦没有再听顾清弄废话。 而是掉头直奔无锡城而去,却不是急着进城,而是沿着无锡城墙自北向西寻去。 达官显贵的宅邸,往往不在城中,而是在城郊。 待宁玦至无锡西关时,已然是傍晚时分,华灯初上。 遥目望去惠山脚下一处偌大的宅邸灯火通明,僮仆出入,络绎不绝。 自那处宅邸至无锡西关,一路上竟是一户民居都没有。 只有道路两旁堆砌着的瓦砾,证明这里曾经有过民居。 宁玦骑着马走在路上向那处宅邸走去。 不多时,便看到了一处窝棚,那窝棚外却竟是站着一个婢女。 而在窝棚里,则是坐着一个衣着华丽的老妪,与周围的断壁残垣显得格格不入。 宁玦瞥了一眼跟在自己身后的顾清弄,旋即便明白了什么。 “停下吧。” “官人,咱们不继续往前了?” “再往前?再往前你不是白折腾了。” 顾清弄旋即闭上了嘴。 宁玦径自跳下马来,便朝着那窝棚里走去,稍一稽首而后轻声道:“敢问老夫人,可是南都大宗伯顾家的太夫人?” “不是!姓顾的这一户死绝了!被他邹家逼死了!” 窝棚外的婢女闻言赶忙跑进了窝棚。 “太夫人,大老爷跟二老爷有难处。” 听着这主仆二人的对话。 宁玦心中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凉气。 这还真是顾家人! 甭管南都礼部是不是养老的衙门。 他顾可学可是名副其实的九卿。 竟是被人逼到这个地步! 说好了严党权势滔天呢?! 宁玦有些疑惑的看着那老妪问道:“太夫人,您不像是缺钱的,为何要委身在这窝棚之中?” 老妪抬起头,略带几分愠色的注视着宁玦。 “我不缺钱,跟我住在哪有关系吗?” “无锡顾氏福五支的祖宅就在你脚下!顾氏祖祖辈辈就住在此处!我纵是有钱,又当住到哪去?” 嘴上说着,那老妪的表情愈发激动了起来。 “他姓邹的只因家中老母做法事来往不便,便将自家到西关沿途的民宅拆的干干净净。” “这天下岂是只有他姓邹的有娘?!旁人怕他,我不怕!只要我还有口气儿,我就在这儿祖宅住!” 宁玦回头一望。 这才看到一个稍显猥琐的身影,正站在一块台基下赞拜。 身旁的婢女赶忙在老妪耳旁道:“太夫人,大老爷回来了。” “他娘死了,告诉他以后留在金陵不用回来了!” 老妪指着顾可学的方向,骂不跌口,宁玦亦是蹙着眉朝着顾可学走了过去。 “顾部堂?” 顾可学望着宁玦一笑,而后稽首道:“宁佥宪,咱们又见面了。” “这要是出戏,那顾部堂可当真是下了血本了。” 顾可学笑着摇了摇头,指了指面前的断壁残垣:“吾家住了六代人的祖宅,还有我八旬有六的老母,这若真是出戏,我顾可学可就没脸见列祖列祖了。” “顾部堂为何不跟宁某直言?”宁玦疑惑的看了一眼顾可学。 “从乡人说我是炼尿尚书的第一日,我便跟人说过我不是了,有人听过吗?” “人言不在我手里,史笔也不在我手里啊!”顾可学望着自家祖宅悠悠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我只当是入朝为官位列九卿了,我便不是匹夫了。”顾可学的情绪愈发激昂起来,眼泪也在眼中打起了转。 宁玦坐在一旁,朝着不远处的顾清弄努了努嘴。 “得了吧,顾部堂,都这会了,还装甚,受气是真的,但你说伱是良善,这话你自己也不信吧?” 顾可学有些尴尬的收了功。 “成,那我便跟克终掏个底。” “我家在这无锡有田八千余亩,但是我不怕你们厘我家田。” 宁玦有些疑惑的看向顾可学。 “为何?” 顾可学遥指邹家,笑道:“他邹望拆了我家祖宅,我命知府将他邹望拿进大牢,你猜后来他是怎么出来的?” “郡城内外十里,悉令罢市,我顾家连一根丝线在无锡都买不到!” “全家四百余口,几无菜腐鱼肉可飨!当天晚上,我随身带的官印便被邹望换成了从我家祖宅上拆下来的瓦块。” “炼尿尚书……”顾可学浮现出几分苦涩:“老夫若当真是权势滔天,他们焉敢骂老夫是炼尿尚书?!” 顾可学自怀中掏出一封家书,高声道:“我兄弟二人入朝为官,不成想连一座祖宅都保不住。” 宁玦有些疑惑的问道:“令弟现任何职?” “舆新现任广东按察副使,在琼州主持乡试呢。” 宁玦有些不敢置信的抬起头看着顾可学问道:“顾按察,主持今年的琼州府乡试?” “嗯?佥宪可是知晓我那兄弟?” 顾可学心中一紧,宁玦这才摇了摇头道:“没有。” “天道有察,顾部堂大可不必担心,即便是没有宁某,将来也会有人替顾家出这口气。” 顾可学并不解话中深意。 宁玦知道今年琼州乡试,会有一个三十五岁的秀才被顾可学的胞弟顾可久赏识因而中举。 而那个穷秀才的名字叫做海瑞。 但凡是江南的士人能知道这位海刚峰的威名,都不会如此草率的给海瑞的师伯扣上一个炼尿尚书的名声。 什么尽忠似蝼蚁,什么尽孝似禽兽。 把海瑞的师伯骂成炼尿尚书,拆了海瑞座师家的祖宅。 海瑞在江南行鞭法的时候但凡是眨一下眼,都是他海刚峰不忠不孝。 良久之后,站在风中的顾可学才捋着胡须望着宁玦问道:“敢问佥宪,无锡鞭法,何时推行?” 只是顾可学没有料到,宁玦却是面带笑意的看着自己。 “随时可以。” 还没等顾可学想明白宁玦话中的意思。 宁玦已然自怀中掏出了官印放在了顾可学手中。 “下官的官印。” 顾可学的脸色一变,蹙眉道:“克终什么意思?” “江南水深,宁某一介外人,如何置喙?” “出了事,宁某担着,无锡的缙绅,他邹望若是记恨,也只会记恨宁某。” “报仇的机会就在宗伯面前放着。” “宗伯可愿让宁某坐享其成?” 顾可学傻了。 本来是想拉宁玦下水。 这怎么成了他宁玦拉自己下水了?! 不待顾可学开口,身后那顾家太夫人的斥责声已是骤然响起。 “孽障!还不赶紧跪下!这是咱顾家的恩人!” “你爹,你爷爷,你太爷爷都在天上看着你呢!你也想让我也去天上看你吗?!” 听着顾家太夫人的骂声,宁玦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 没办法。 跟那老狐狸们待时间久了。 总不能什么都不学。 这老太太听说能报仇,哪里还顾得上这么许多。 顾可学混迹官场这么多年,这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交出来官印主动扛雷的,但直觉告诉他这坑下面绝对还有别的坑。 但是这个条件他实在是拒绝不了。 全城的人都看着邹望骑在顾家脖子上随地大小便了。 如若邹望不被惩治,将来顾氏还怎么在无锡立足。 “我干了!” 顾可学面色一沉,盯着宁玦高声道:“我去帮着朝廷厘无锡的田!” 上一次顾可学真心为朝廷办事,还是在正德年间。 任浙江参议时,因得罪浙中大族,硬是被闲置了二十余年。 直到严嵩入阁之后,顾可学这才靠着一部《医方选要》得宠于嘉靖重新入朝。 语罢,顾可学骤然转身,朝着自家祖宅的遗址跪下磕头道:“列祖列宗在上,不肖子孙可学,这便给顾家报仇去了!” 而后顾可学起身后便令周围左右后退数步,跑进自己老娘的窝棚里,翻腾半晌,这便从窝棚里掏出来一份糙到不能再糙的地图。 “克终,这是我顾家祖宗留下的地图。” 宁玦看着这地图沉默了半晌。 就是一张陈年的宣纸上面几条河,几条线,而后有些奇奇怪怪的图案。 “你确定你家人管这个叫地图……?” “克终,你这便不懂了,全城没有一人知晓我顾家有此图,纵然是知晓了得了去,他们也看不懂,这是惠山,这是东蠡湖,再往西,这儿,太湖……各处田地的蚕桑渔耕,全都清清楚楚。” 见宁玦实在看不懂,顾可学随手将图收了起来。 “总之,没有这张图,朝廷想厘无锡的田,两年也厘不完。” “那有了这张图呢?” 顾可学冷哼一声,而后道:“今年应天秋闱入闱之前,老夫能把无锡翻个底朝天!” 次日清晨时分,一支二百余宗亲组成的马队便在无锡街头现身。 而在队伍的郑重,骑在马上的宁玦身后跟着一个略显秀气的随扈,而在宁玦的身旁则是一顶女人搭乘的四抬小轿。 一行人浩浩荡荡直入无锡县衙。 “闲杂人等,统统离开县衙!” “放肆!这是本官的衙署。” 不待县令说完,骑在马上的宁玦便望着无锡县令笑道:“现在不是了。” “你!” 不待县令说完,两名奉国中尉便直接上前将那县令“请”了出去。 待所有人都相继退去,望着四下无人的后衙,宁玦这才对着身旁的小轿轻声道:“老先生,没人了,下轿吧。” —— 金陵,鹤鸣楼。 一个风尘仆仆的家丁手忙脚乱的跑进酒楼。 “老爷,无锡生大事了!” “何事惊慌?” “老夫人的轿子被都察院的人封了,无锡已然开始厘田了!” 账台上,邹望不敢置信的抬头问道。 “那他顾可学就没拦着?” “顾家的田不到一天就厘完了,现在那些皇亲们已然奔着咱们家的地去了,厘的都是城西的肥田啊!” 只见邹望手中算盘“哗啦”一声落地,算盘珠子滚得遍地都是。 而邹望亦是两眼一翻,径自向后倒下晕了过去。 邹望阖家自嘉靖前从无名号,自邹望死后亦罕有声迹。 王世贞眼中邹望那“将百万”的家财在邹望死后,短短几年时间便因二子“争”家产全数“断送衙门”。 果真兄弟阋于墙耶? 1,邹望家产记载出自王世贞《国朝丛记》,但并未记述邹望生平,只借文中严世蕃之口,言其家产“将百万”。 2,顾可学与邹望的故事出自清初《花村谈往》这本书在网上找不到,只能去图书馆碰运气,但在知网上能查到2003年哈工大学报社科版收录的一篇天津大学哲学博士的《……富人观之反思》论文里引用了这部分内容,可以证明这段史料确实存在,该论文内容不做具体评价,即便是《花村谈往》原文依旧对邹望极尽溢美之词,明里暗里将清军入关的所有责任推到了崇祯吝啬上,虽然不是很靠谱,但引用了明末大量民间传言,当个乐子吧。 3,隆庆二年,海瑞巡抚应天后,为自己座师重建祠堂(个人推测应当就是被邹氏拆掉的顾氏祖宅原址)即今无锡惠山古镇尊贤楼西侧不远处的顾洞阳祠。 ps:某领导回乡被地头蛇超车后惩办地头蛇的故事,最早的原型就是《花村谈往》里记载的顾可学的故事,只是故事的结尾是邹望这位“乡贤”差点把顾尚书给活活吓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