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意膨胀的土地兼并下,失地佃农生而不能养,唯有将子女发卖。 比起男丁,女子显然要更划算,初买时不过十几贯钱,请先生教习琴棋书画、所耗费不过一二百两,却可做价千两以上卖予达官显贵。 只是各地民风有差,逐渐形成了大同婆姨、泰山姑子、扬州瘦马、杭州船娘,这并不是指四地的特色,而是这该行业的四大流派。 扬州婉约,大同豪放,泰山脚下自然便是佛道经书禅意盎然,至于船娘,重点不在娘而在船,各有各的讲究,千百年来,其实变化不多。 当宁玦睁开眼时,已然是次日清晨。 宁玦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完了,我不干净了。 连长什么样都没看清楚啊! 就在宁玦躺在榻上怅然失神时,一个娇滴滴的声音在侧旁响起。 “官人醒了?” 宁玦寻声望去,这才见小姑娘,十几岁的模样,樱唇琼鼻,柳眉杏眼,肤质白皙,正站在一旁正看着自己。 宁玦原本悲怆的心情这才稍稍平复。 倒也没有那么不干净。 “你叫什么名字?” “贱妾顾清弄,官人万福。” 宁玦正欲起身,顾清弄赶忙上前搀扶,口中还在低声念道:“官人后背重创一处,乃午门血谏所致,矢伤、刀伤合计七处系关外御虏所创。” “清弄已为官人分置药草,还望官人莫要惰怠,旬月一敷。” 这还是宁玦第一次被人服侍着穿好衣衫。 那顾清弄再无旁话,只是上前小心翼翼的收起了挂着一抹殷红的床单,而后便抱着琵琶跟在宁玦的身后出了小院。 宁玦甚至有点怀疑这姑娘是朱希忠安排的了。 就在宁玦走出跨院之后,不远处的朱希忠跟徐鹏举两人亦是各自扶着墙自房中走出。 一见宁玦跟身后的顾清弄,朱希忠的脸上登时便露出了一抹坏笑。 “贤弟,昨夜睡得可好?罢了罢了,前厅有客,贤弟赶紧随我过去吧,点了名要见你。” 话音刚落,宁玦的面色登时便是一沉。 这别真是朱希忠安排的啊! 不多时,待跟着朱希忠来到前厅,看到堂上坐着的略显猥琐的顾可学时,宁玦的心这才稍稍放了下来。 见到来人,顾可学登时便径自起身。 “这位便是宁克终宁佥宪吧,老夫久仰。” “顾部堂,当真是好手段啊。” 还不待朱希忠开口,原本跟在宁玦身后的顾清弄便已然径自站在了顾可学身后。 察觉到宁玦语气不善,顾可学登时面色一沉。 “昨夜定是你服侍不周!为何佥宪清晨还有这般火气?!” 顾清弄亦不辩解,只是抱着琵琶跪倒在地。 朱希忠瞠目结舌的看着宁玦。 “贤弟,这姑娘不是伱找的?” “你瞎?”宁玦咬着牙低声道。 “贤弟,这事怨我喝酒误事了。” 说罢,朱希忠便一马当先便拦在了宁玦身前。 “顾部堂,你开个价吧,我朱希忠绝无二话。” 顾可学却是摆了摆手。 “成公不必,我这是一时不察,怠慢了克终,我之过也。” 顾可学朝着外面使了个眼色。 两个虔婆模样的人旋即便走进了厅堂。 “老爷,留还是不留?” “废话,自是不留。” 被虔婆架住的顾清弄脸上虽有不甘,却从始至终连看都没敢看宁玦一眼。 朱希忠却是盯着顾可学。 “旁事的与不留的就不劳部堂费神了,还是先将人留下吧。” 别看朱希忠对朝堂上的事情没什么了解。 但对于这种事,却是了解的不能再了解了,知道这会顾可学说什么都没有用,最关键的是要将这顾清弄留下。 显然朱希忠以前在京师没少被人这么拿捏过。 “成公这是说哪里话,若是不放心,佥宪可以随虔婆近前观瞧,伺这贱婢身子爽利了,我再将人带回去便是了,何劳国公破费。” “你……到底什么意思,留甚。” 宁玦一头雾水看向了朱希忠,朱希忠这才在一旁低声提醒道:“还能留甚,自然是种啊,贤弟别管了,这个人今日决计不能让他带走。” 听着朱希忠的解释,宁玦这才明白,这两个虔婆就是负责用物理手段把“种”弄出来的。 朱希忠瞥了一眼身旁的随扈。 不多时一队家兵并直接将厅堂给围了起来。 顾可学倒也没有多讶异。 “成公如若强留,老夫手无缚鸡之力,自是只能从命。” 在顾可学眼中,摆在宁玦面前的无外乎就是三个选择。 放任顾清弄离去,这个种,哪里是两个虔婆能去干净的,将来蹦出个大胖小子抱着宁玦的大腿喊“爹”到底是认还是不认? 强留顾清弄,顾可学扭头便可上一本,大可以直接说这顾清弄昨夜就是宁玦强抢来的,这会的顾清弄是婢女,等到上了疏,那可就指不定了是什么关系了。 可以是小妾,也可以是义女,统统由着顾可学说。 强抢民女跟强抢礼部尚书的义女,天壤之别,届时宁玦跟朱希忠即便是浑身是嘴也说不清楚。 将顾清弄留下,这便是上了顾可学的贼船,这是一个活人,不是不会说话的宅邸,将来说话都是可以直接当呈堂证供的。 顾可学面带笑意的站在原地,不料宁玦却是没有半点犹豫,径自开口道:“清弄姑娘,留下吧。” 这么好的卧底,上哪找去?! 宁玦话音刚落,顾可学眼前便是一亮。 “好!好!克终果然干脆!” “顾部堂不开个价?” “做不得价,做不得价,十年前老夫幼女夭殇,上任南都时在官道旁见清弄卖身葬母,心生怜悯这才买下,这些年养在家中,一直是视同己出,她跟了克终,也算是了却老夫一桩心事,老夫谢克终还来不及呢。” 顾可学老脸一变,这顾清弄便从“贱婢”变成了“爱女”。 最后,顾可学还假惺惺的跟顾清弄叮嘱了几句而后便起身离去了。 顾可学刚一出成国公府,方才站在宁玦身后一语不发的朱希忠面色一沉,径自从身后的刀架上拔出了雁翎刀。 “贤弟,这婆姨不能留,此事是我不察,不能连累你,这事我担了。” 朱希忠眼中杀意渐浓。 站在一旁的徐鹏举这才信了朱希忠真的上阵杀过敌的话。 他印象里的朱希忠可不是一言不合就要杀人的主。 顾清弄依旧站在原地目视宁玦,好似没有听到朱希忠的话一般。 “住手!” 不止是徐鹏举,宁玦也被吓到了。 不能留归不能留,你直接把人杀了,你替她去给顾家当卧底?! “我跟清弄姑娘聊一会吧。” 不待朱希忠开口,徐鹏举闻言赶忙上前拉住了朱希忠。 “贞卿,把刀收了,你看你现在什么样,人家小两口的事你管这么宽作甚。” 起初朱希忠还不肯动身,还是徐鹏举强拉开了朱希忠。 厅堂中只剩下了宁玦跟顾清弄两人。 “清弄姑娘。” 宁玦上前一看,这才发现顾清弄整个人的身子都在微微颤抖着,额头上也早已挂满了汗珠。 “官……官人,清弄给官人添麻烦了。” 宁玦沉吟许久,良久之后才开口道:“我弹劾他顾可学逼良为娼,你可愿作口供?” 顾清弄迟疑片刻而后低头道:“清弄不愿。” “为何?” “养育之恩,再之清弄也不是良家。” 宁玦有些疑惑的看着顾清弄。 “那老东西说的是真的?” “不算,当年部堂确有一女五岁夭殇,清弄也确实是那时候被部堂买下的,也确实是被养在顾家十年。” “那哪里是假的?” “部堂一次买了我们十个。” 宁玦一时语塞。 瘦马跟瘦马不一样,不难看出,顾清弄在顾家甚至过得比寻常百姓家要好。 只是顾家一切恩赐自一开始便已然标注了价码。 “你倒是实诚。” “清弄亦不愿骗官人。” 宁玦闻言不由得一笑,而后继续道:“不愿骗我?那他顾可学派你来我这儿是作甚的?” “教清弄关注官人动向,尽量拉官人下水或为官人育得一儿半女。” 前厅内陷入了一阵沉寂。 宁玦没想到顾清弄是真实诚。 “你好奇我现在要去作甚吗?” 顾清弄的表情依旧平淡:“清弄自然好奇。” “我现在就要去他顾可学老家清量顾家的田亩。” 宁玦朝着顾清弄摆了摆手“去吧。” “清弄何往?” “去给顾可学报信啊。” 顾清弄摇了摇头道:“不去。” 宁玦闻言一怔。 “你来当卧底,你不去报信?” “因为清弄仰慕官人已久啊。” “那他顾可学还敢送你来?” 顾清弄有些骄傲的挺了挺自己初具规模的胸脯说出了一个宁玦打死也没想到的答案。 “我花钱了,那虔婆替老爷挑的人,老爷知道甚。” “你哪来的钱?!” “当年卖身的钱啊,我都给府上虔婆了。” “你不是卖身葬父吗?” 顾清弄俊俏的脸上竟是浮现出一抹狠厉。 “一口薄皮棺材,怎抵得上血海深仇?那银子本就是留来报仇的。” 宁玦的心中登时便有了一股不详的预感。 “你家的仇人是……?” “清弄是徽州人,我爹是陶家在海上的舟师,当初说好了只干五年,竟是出尔反尔,我爹不肯,便被丢进了海里,我娘带着我一路逃到南通州,也被截杀在了水道上……如若不是清弄当年还小,恐早已葬身鱼腹。” 说到这里,顾清弄狡黠一笑:“现如今我男人把老贼手刃了,花锭银子算甚?” 又TM是陶师贤! 听说过桃李满天下的。 谁见过仇家满天下的啊! 你陶师贤是真该死啊! 只是宁玦没有注意到,看着深信不疑的宁玦,顾清弄脸上的两个小酒窝却是笑的愈发明显了。 真诚,是永远的必杀技。 只是真诚不一定真,听得人觉得真就够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