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森本来打算旬月之内准备好货物北上,但庄中所产货物供不应求,好多就近的商家现钱进货,不少人直接找到三位庄主,都是多年的故交,让老管家疲于应付,所以一直凑不足北上所需。加之庄子内诸般事务齐头并进,也颇为牵扯杨炳,转眼间秋风渐起,众人尚未能成行。 一再耽误之下,已至白露时节,已到了玉米和红薯采收的季节,有了马铃薯的先例,众人自然对这两样作物期待值颇高。 这一日开镰,玉米的产量又让众人震惊不已,红薯的产量更是骇人,杨家庄众人少不得又是一顿哭天喊地的发疯,有这几样神粮在手,想挨饿都难呀! 这几样作物一旦推广开来,得少饿死多少人呀! 眼下杨家庄需要准备的新货自然就是杨炳搞出来的糖、酒和兵器。 糖霜制取技术经过工匠们的摸索已经成熟,用精美的瓷瓶包装,颇受南北两边高官富豪的喜爱,二庄主已经又跑了一趟宋国,运去的糖霜卖出了天价,运回了大量的粗糖。 包装则是选用了不同档次的瓷瓶,用以区别价位。不同档位价格差距很大,都是用不同批次的原酒勾兑而成,口感虽有些差距,其实本质上没什么不同,这个当然是杨炳的意思。 兵器中的绣春刀主要卖给南面,又设计了一款符合北方审美观点的弯刀。 杨森催得急,老管家只好暂停了一些客商的货物,全力准备三庄主北上所需。 杨家商队经营范围颇广,外购大于自产,杨松将南面的货运回来,杨森往北卖,杨森从北面运回来,杨松向南卖。 外购的货物多在两个外庄囤积周转,毕竟主庄这边交通不便,运输太过困难。 此次从主庄装运的货物主要是烈酒和兵器,糖霜当然也要带一些。 兵器都是铁家伙,不怕磕碰,烈酒就不好办了,容器是些坛坛罐罐,都是易碎品,包装运输极其困难,废了好些功夫才摆弄妥当。 这一日大伙在酒坊查看备货情况。 伙计们正在将一瓶瓶的烈酒装箱,杨森见有些瓶子和大伙商定的瓷瓶颇为不同,拿起一瓶来说道:“这是药玉吗?” 随同的杨康脸上一红,回答道:“算是吧!” 原来这是杨炳试制玻璃的失败品。 药玉就是琉璃在两宋时期的称呼,博山琉璃甲于天下,据说琉璃最早是炼丹师炼丹搞出的副产品,山东自古道教兴盛,搞出这东西来也不意外。 博山在此时归益都府管辖,与沂源毗邻。 博山与沂源接壤,相距甚近,后世同在淄博市境内。博山琉璃作坊甚多,琉璃本也是杨家的货物之一,杨家庄也有些会制作琉璃的工匠,但水平有限,造不出高档的货物来,杨家所售卖的琉璃是在博山的作坊里采购。 杨炳想制造些玻璃出来作为实验器皿,但他只是兵器爱好者,当初又不知道自己要穿越,当然没有对这个穿越神器过多关注,对于如何造玻璃只知道个大概。想到玻璃和琉璃相似点颇多,于是找到几个会制造琉璃的工匠一起试制玻璃,结果搞出来个四不像。 搞出来的东西既不像琉璃般光彩照人,也没有玻璃的透明,让杨康好一顿嘲笑。 张先生和金老也笑呵呵地说他并非无所不能。 玻璃没有造出来,只好废物利用,用来制造酒瓶。这琉璃不是琉璃,玻璃不是玻璃的东西造价不高,用来制作酒瓶倒也合用。 当众人看到杨康的兵器装车的时候,众人不禁暗暗摇头,感叹他毕竟还是个孩子。 原来杨康此次出行竟然带了三柄长兵器,都是他磨着金老给他打造的。 第一把自然是长枪,原来杨康所用的铁枪是训练所用,用的并不是太顺手,也不够漂亮。这把新枪通体精钢打造,雕龙画凤,三棱枪尖,重量适中,是杨康为了配合自己的枪法设计而成。 第二把竟然是一柄方天画戟,这种兵器实战中基本没人用,只是作为仪仗使用,杨康看话本中三国吕布用此兵器,便磨着金老给他打造了一柄。 第三把就更离谱了,竟然是一柄三尖两刃刀,原型是西游中二郎神的兵器,那一日金老误将他当做杨炳,要跟他探讨些技术问题,搞得杨康异常烦躁,为了报复才让老金打造出来,看来杨三郎是要当杨二郎了。 杨庄主看着儿子这几样兵器不禁莞尔,对金老说道:“怎能陪他如此胡闹!” 金老道:“几个玩具而已!你儿子还小呢!” 这一日货物终于准备妥当,杨炳也已经将诸多事项交代明白,杨康辞别父母随三叔北上,母亲周氏夫人自然少不了一番叮嘱唠叨。 杨熊要看着几个作坊,杨罴要练兵,兄弟两个这次又不能跟着少爷出门。 车辚辚,马潇潇,行人弓箭各在腰。 杨家庄众人押运着货物出沂源盆地沿着曲折的道路向西而去,在汇合了东平府人马后转而向北逶迤而行。 自古以来行商最难,即使到了后世法治社会,车匪路霸明抢暗夺,公职人员吃拿卡要、非法收费也是常见,这个时代更是艰难,官府、土匪、地方豪强雁过拔毛,轻则损失财物,重则有性命之忧。 杨家在官府没有强硬的后台,当年迫不得已开始经商,筚路蓝缕,开辟商路,其中艰难当真是一言难尽。 经过几十年的经营,在年复一年的孝敬打点之下,沿途无论是官府、豪强还是绿林山寨多少都会给些面子,加上自身护卫武力也颇为强悍,这条商路已经勉强算得上通畅。 多年行商的经验累积,杨家商队已经有一套行进的成法:打了杨家商行旗号的大队居中,前面两组哨探负责侦查路况、打点关卡、安排大队人马的食宿;后面两组哨探负责警戒。 哨探小组都选择骑术高超的庄丁充任,小组之间保持安全距离,即使一组被缠住,另一组也可奔回报信,这却是借用了军中斥候之法。 商队每日行进、打尖、住宿皆有章法可循,护卫们分工明确,各司其职,有条不紊。就连吃饭、睡觉、大小便都有明确的规章,看似繁琐呆板,却都是先辈们用鲜血换回来的教训。 杨康少年心性,初时还兴奋无比地跟着哨探跑前跑后,等到新鲜劲一过,顿觉这每日里一成不变的行路、打尖、住宿枯燥无比。 无聊之时便时不时地让杨炳出来顶班,但向北行走数日之后,离开杨家庄以远,杨炳就无法出来控制身体,杨康便开始和他在脑海中斗嘴,渐行渐远之后,二人在脑海中的交流也开始困难,最终杨炳在一声叹息之后,陷入了沉睡之中,再无一丝声息。 杨炳陷入沉眠之后,无聊的杨康便开始骚扰他的堂兄杨虎。 杨虎是三庄主杨森长子,精明干练,已随杨森经商数年。 杨虎比杨康大了十多岁,在族学中混了几年,发现自己读书不是读书的料,自知很难通过此道出人头地,便弃文从商,跟着父亲当起了行商,自幼修习家传的武艺,技艺虽不甚高,但已足以自保。 杨家子弟只家主嫡出者需要按五行轮替取名,旁支及庶出则不需如此。 例如杨庄主三兄弟是老家主嫡子,故名字中都带个木字旁,他们的堂兄弟则不用按此取名,木能生火,杨康兄弟三人是现任家主嫡出,名字中都需带个火字旁,所以杨康原名叫做杨炳。 若杨康的大哥杨炯继任家主之位,他的嫡子们取名就要带土字旁,杨康的子嗣就成了旁支,则不必如此。 杨虎这些堂兄弟们取名本没有个成法,杨松、杨森便与一众堂兄弟商议,这一代的子嗣均以禽兽命名,偏偏杨家这一代人丁兴旺,搞得杨康的这些堂兄弟们俱是些龙凤虎豹、熊罴彪倪,好大的一个动物园。 杨虎早听说这个堂弟武艺高强,自己常年在外经商一直未得亲见,趁着打尖的空闲切磋了一次,结果自尊心大受打击,从此再也不愿意搭理杨康。 但无聊的杨康总是缠着他,杨虎于是想出了一个摆脱他的办法:让杨康跟着商队的老伙计们学习北方各部族的语言,好让他没有时间纠缠自己。 须知此时东北各路女真人、契丹人、奚人、渤海人、汉人杂处,草原上更是诸部林立,这些族群语言自然不尽相同。 按后世的说法,女真语、渤海语属阿尔泰语系,契丹、蒙古诸部使用蒙古语系,乃蛮、汪古等部则是突厥语系,即使在同一语系或语族内差异也很大,就如同汉人的各种方言一般。 杨家久在这些地域经商,经年累月地和他们打交道,商队中自然有人会说这些语言,但仅限于日常沟通,未必能够精通,即使这样一般也是一人专攻一种语言而已。 这许多同汉语迥异的语言,学起来自然非常吃力,本想着能让杨康消停一段时间,但没想到才走出河北东路进入中都路,杨康就将这些伙计们的家底掏了个干净,语言天赋之高,实在是骇人听闻。 杨虎面对这个妖孽一般的堂弟一时无语,心道:“这小子要是去读书,会不会考个状元回来?” 殊不知他这个堂弟虽然自幼也算得上聪慧,但在一年前还没有这个本事。 杨炳的灵魂到来之后,杨康大脑潜能经历了一个爆发式的开发阶段,之后开发速度虽然开始减慢,但体能和智力始终都在提升,此时的杨康无论体力还是智力,在这个时代都已经算得上是妖孽般的存在。 这一日行至中都路某地,此地南通河北东路,向北可进入北京路,向西可达中都燕京,算是一处官道的节点,因此朝廷在此设置了一个关卡,收取过往客商的税赋厘金,因为过往客商较多,自然而然地形成了一处小小的市镇。 大队正在行进中时,前方哨探带着一人来见杨森。 这人身材不高,四肢纤细,头小眼小,却偏偏有一个大肚子。杨康远远看见这位的形象,不禁莞尔,对杨虎道:“这不是去了壳的龟丞相吗!” 杨虎却是认识这人,此人是此处关卡的王副巡检。 这关卡的巡检是个女真人,只管拿孝敬银子却是不太管事的,整日只知道喝酒作乐,关卡中一应事务都交给这个副手操办。 这处关卡实际上就是他在做主,他在家中排行老四,因此地位比他高的便唤他‘王四’,地位对等的叫他‘王四哥’,地位低的却要尊一声‘王四爷’。 这人还有个绰号叫‘翻一番’,盖因凡是过往客商的税赋厘金最少要翻一番才肯放行,这绰号还有一层意思,他行四,翻一番就是八,于是王四就成了王八。 这王四虽说是杨家喂熟了的,但关系还远没到闻讯相迎的程度,想来是有什么事情要说。 杨森见他过来,下马迎上几步,抱拳说道:“王四哥,有什么事儿吗?竟然劳动尊驾!” 王四也下了马,近前说道:“杨三哥,上头派了一队人马来此,我听他们闲聊,似乎是冲着你们来的,所以偷偷跑出来给你报个信。” 原来前日有一队人马拿了大兴府的公文来此,说是有盗匪要在此经过,让巡检司配合缉拿。王四从只言片语中听出他们的目的就是杨家的商队。 王四以往拿了不少杨家商行的好处,所以将商队的哨探提前截下,一起前来报信。 杨森听他说完,谢道:“王四哥真是及时雨!”说罢让杨虎拿出银两作为谢礼。 杨康耳力极佳,方才二人对话之时早已在后面听得清楚,待送走了王四,来到杨森面前,问道:“三叔,我们要怎么办?” 杨森道:“本来计划是到卡口处的市镇落脚,既然前面不方便,就先让伙计们在此下寨休息,我们去探探路。” 杨森安排商队在一处空地下了寨,然后带着杨康杨虎二人来到关卡所在,远望关卡之处,果然比往常多出了一些兵丁。此处已经形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市镇,镇上酒馆客栈应有尽有。 杨森领着二人进了一家酒馆,迎客的伙计跑了过来,大声道:“原来是杨三爷,好久不见你老了呀!” 杨森问道:“有雅间吗?”说罢抬手递给小二一锭银子。 小二道:“有,三位里边请。”随即引三人来到后院一个包间。 杨森道:“老规矩。” 小二道:“得嘞!你老稍等,我给您备酒菜。” 三人坐定片刻,小二端了几样酒菜进来摆好,杨森、杨虎也不说话,夹起菜来便吃,杨康却是一头雾水,不知这爷俩在搞什么鬼。 正在纳闷时,门帘一挑进来一位胖乎乎的中年人,向杨森拱手道:“杨三哥别来无恙!” 杨森起身还礼,说道:“于老板生意兴隆!” 于老板来到杨森身旁坐下,看了一眼杨康,似有问询之意。 杨森说道:“这是我侄子,我大哥的儿子。” 于老板又看了一眼杨康道:“原来是大掌柜的公子!”说罢从袖子中拿出一摞写满了字的纸条递给杨森。 于老板轻声道:“前天来的那伙人,领头的是中都来的,拿的是大兴府的公文,兵也是在大兴府调的,应该是中都某位贵人相中了你家的货物,晚上关卡关闭后除了值守兵丁,都在镇外张家的庄园休息住宿。”说罢告辞而去。 待到于老板离开,杨森将那沓纸递给一脸疑惑的杨康。 杨康见第一张上写的是刚才说的信息,但要详实得多:来了多少人、领头的是谁、住在哪里等等,颇为详细,后面的则是一些关于附近州县一些信息,包罗甚广。 杨康看罢纸条问道:“他是咱们自己人?” 杨森道:“不能说是,也不能说不是。” 杨康听了后满腹狐疑地看着杨森。 杨森接着说道:“咱们付钱,他负责收集信息,仅此而已。” 杨康问道:“靠谱吗?” 杨森道:“问题不大,合作很多年了,他开店的本钱还是你父亲给他的。” 杨康问道:“我父亲也来过这里?” 杨森道:“你以为开辟出一条商路很容易吗?这条商路最早是你祖父开辟的,你父亲用了十余年将之完善,然后才交到我手里,我又跑了十来年,才有今日规模。” 杨康道:“开辟一条商路竟然要如此之久?” 杨森道:“创业艰难,你以为银子那么好赚呢!” 杨康问道:“那咱们现在应该怎么办?” 杨森道:“明天会会他们领头的,看看他的胃口,实在不行绕路呗!” 杨康年少气盛,怎能甘心,气愤地说道:“他们还能明抢不成,他们那几十人还不够我一个人杀的!” 杨森道:“他们是官,咱们是民,他们杀你有王法撑腰,咱们杀他就是造反!” 杨康心中气恼,气鼓鼓地不再说话,杨森又去找了王四,让他帮忙探探口风,想看看需要付出多大的代价才能过关。 眼看天色渐暗,三人策马回到营地,杨森巡视一圈之后却发现不见了杨康的踪影,便去询问杨虎。 杨虎答道:“他去练功了,就在后边的树林里。” 这一路行来,杨康每晚都要练功,不是打坐就是练枪,杨森早习以为常,便没有多想,回到自己的帐篷休息,却不知他的这位好大侄儿早已不知去向。 次日,商队扎营未动,在营地等待消息。 太阳升起不久,就见一马飞驰而来,马上之人正是王四。 杨森见王四面色古怪,忙问道:“这么快就有消息啦?” 王四道:“你们可以过关了,那伙人撤了!” 杨森疑惑地问道:“具体怎么回事?” 王四答道:“我也知之不详,据说是他们住的庄园闹鬼,他们连夜回中都了!” 杨森虽然满心疑惑,但既然没了麻烦,还是乐见其成,让杨虎通知庄丁们拔营北上,到了关卡,王四竟然破了翻一番的规矩,只是正常结算厘金,更让杨森摸不着头脑。 众人走了半日,离开关卡以远,杨森忽然想起一事,对于今日之事杨康竟然不闻不问,与他的性格颇不相符,其中必有古怪,于是将杨康叫到身边,问道:“你昨晚干什么去了?” 杨康答道:“去了一趟那伙人马的住处。” 杨森又问道:“你干了什么?” 杨康轻描淡写地答道:“也没干什么,就是将他们打晕之后,都绑了扔到茅厕里头了。” 杨森知道这个侄子武艺高强,偏又胆大顽皮,也不知昨晚用了什么装神弄鬼的把戏,把人家吓得连夜跑路,他既然不愿细说,也就不再深究。 想了想又不太放心,自家这个侄子杀心颇重,别闹出人命来,又问道:“没杀人吧?” 杨康答道:“没有,我下手知道轻重,就是让他们吃了点苦头,受了点惊吓。” 商队逶迤北行,出了中都路沿辽西走廊进入东京路,一路上没再遇到大的波折,杨康也找到了新的乐趣,不再纠缠杨虎,整日东跑西颠地观察山川形势,每晚还都写写画画的做记录。 到东京辽阳府后修整了两天,交割了一部分货物,向北过沈洲北上,经过两个多月的跋涉,在立冬之前,终于穿过咸平府进入隆州境内。 此时的东北已经颇为寒冷,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极目四望,莽莽苍苍,众人早都穿上了厚厚的棉衣,杨康白马玄裘,漫步于风雪之中,遥望前方的白龙府,体内那另一个灵魂竟然在蠢蠢欲动,心中终于明悟,这霜雪满境的塞外小城是某人的第二故乡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