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渊的部队、明明放着背后的阳平关险隘可以守,却偏偏要前出当道扎营。 图的还不是堵住吴懿归途、等到其断粮后,或是曹操亲率大军翻越秦岭,前后夹击把他干掉? 所以,一旦曹军发现这个战略目标不可能实现后。再想让他们当道扎营死守、在坚固程度远不如阳平关的山谷里打消耗战,就已经不可能了。 哪怕是以夏侯渊约束军队的能力,也做不到这一点。 人做事都是有目的、有动机的。 所谓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当目标本身化作泡影,那口气一散,全军就整个颓了。 夏侯渊活着,只是让曹军有帅。庞统的攻心计,夺的却是曹军的志。 这么一分析,夏侯渊输得完全不冤。 不过,也好在阳平关外这座堵“人”字形道口的营寨,距离背后的关墙并不算远,总共不到十里路。 夏侯渊兵败撤退时,一伸腿就到了。只要稍稍牺牲一些断后的部队拖延时间、避免友军通过城门入关时,别被张飞趁乱掩杀跟进去,那么主力就能顺利撤走。 这一点,相比于一个多月前的垫江县大战,还是有很大不同的。在垫江县时,夏侯渊身后没有坚固的支撑点,一败就要溃退几百里,一路上都能被疯狂掩杀,这才导致他足足丢掉了三分之二的兵力。 而眼下这一战,夏侯渊最终还是凭着他过硬的基本功,只付出了两三成的伤亡和殿后损失,把剩下七八成的兵力安全撤回了关内。 此前这座关前大营,一共有曹军大约一万三四千人。经过这两天的战斗,那三四千的零头算是被张飞抹了,还剩下堪堪一万人零几百号人顺利撤退。 而经此一败,曹军士气愈发颓废。夏侯渊躲回关内,估计至少几個月都不敢动出战的心思了,连骚扰都不敢,只敢龟缩死守待援。 …… 刘备把夏侯渊驱赶回关,倒也不急着强攻拿下阳平关。 他很清楚事情的轻重缓急,来之前诸葛亮、庞统都交代过他,甚至连法正都在书信里暗示过他: 做人可不能太过老实厚道,就想着帮盟友解围、狂攻猛打国贼。打一阵子国贼,该问盟友收利息的时候,还是得稍稍抹下面子收一点,这样才能可持续发展。 子贡赎人,孔子还教他收取一点报酬呢,这是符合圣人之道的。 所以,攻下这座阳平关前当道大寨的当夜,刘备就把精力转移到了安抚收拢人心上,请友军主将吴懿移营会师,恩威并施安抚。 吴懿部今天也经过了半天的血战,好不容易总算把堵路的夏侯渊搬开了,吴懿心中一时也有些空落。 他本想再过一两天,想想清楚怎么面对刘备,再来拜见。 刘备第一次派人来请他时,他便借口军中伤员多、部将凋零,他需要亲自处置内勤军务,想拖一拖。 谁知仅仅一个时辰后,刘备就又差人送来一批医疗物资,算是援助友军、救治今日之战伤员的。 吴懿见刘备那么会做人,一上来就给友军送这送那,他也拖不住了,只好硬着头皮去刘备营中拜见道谢。 一路上,吴懿也是心念急转,想着到时候该怎么跟刘备说清前因后果。 “事到如今,玄德公帮我破了夏侯渊、接应我军归去,多半是要迫降我军。哪怕他还顾及主公的面子,那至少也会让我军从此听从他的统一指挥调遣,主公那边,落下的也就只是一个虚名了…… 不过这事儿要是处置得不好,明着夺军两三万人,还是有可能导致主公和他翻脸的。而且我毕竟杀了露出投曹意图的杨怀、高沛,这事儿该怎么跟主公解释,也都还没想好。要是全都叠加在一起,可是颇为棘手……” 吴懿就这样一边骑着马缓缓而行,一边把上述因果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始终觉得很是忐忑。 他既担心刘备做事时对面子照顾得不够周全,又担心自己要是在那种情况下投了,留在成都的堂弟堂妹会不会被牵连。 可惜路途就只有那么远,吴懿还没想明白,就已经到了。 他还陷在自己的沉思之中、没有反应过来时,老远就听到一个令人如沐春风的声音。 “来者可是吴将军,幸会幸会。” 吴懿回过神来,就看到一个双手过膝、目能顾耳的华服中年人,面貌雍容大气,表情和煦地朝他拱手。 来人也说不上长相有多贵气出众,但就是给人一种景仰之心油然而生的感觉。 吴懿一愣神间,眼看来人即将走到马前,抬手似要扶他下马。吴懿这才慌神,连忙自己滚鞍下马,抱拳行礼:“末将拜见车骑将军。” 刘备也虚作个土揖,加紧两步上前,顺势托住吴懿前臂:“吴将军不必多礼,肯为讨逆兴汉出力的,不拘尊卑,都是忠义之士!岂能以名爵官职相上下?” 吴懿愈发惭愧,连连逊谢:“车骑将军大义为国,威名远播天下,山僻之人,能得将军如此礼遇,实乃三生有幸。” 刘备就拉着他进帐入席,倒也没有过分礼遇,只是让庞统坐在一侧近处,让张飞、甘宁、魏延在另一侧坐。 然后让吴懿坐在庞统下手的位置,正对着甘宁。 坐定之后,刘备一改刚才只论私交时的和煦表情,转为肃然,跟吴懿掰扯起联盟大义来。 只听刘备先长叹一声,声音中听不出多少严厉责备,但绝对是恨铁不成钢: “孤本以为季玉贤弟能和孤、以及景升兄同心同德,以勠力讨逆为念。为何事到临头,还要生出这种争功诿过的事端,这不是在破坏同盟讨逆的大义么? 吴将军,此番为了救援贵军,我们可是打乱了不少战略部署,还错失了围歼夏侯渊的战机!否则说不定就在阳平关外把夏侯渊灭了!汉中唾手可复! 孤不是责怪你一人,但贵军肯定要有人为这些变故负责!你好好看看,三弟为了速破阆中、赶来增援贵军,都受伤了!这两日鏖战夏侯渊,他还带伤出战,结果又被箭疮。” 刘备说着,就指了指对面的张飞。 张飞受伤是真人真事,并不是刘备捏造。刘备也绝不会用苦肉计、去让自己兄弟原有的伤势更加重,那不是刘备的风格。 他向来做事堂堂正正,实战受了多大的伤就多大的伤。最多在伤势愈合偏快的情况下,继续过度治疗、配合一点服化道,让张飞的状态看起来更沧桑一些。 比如张飞明明只是一些皮肉伤,但刘备还是让医匠把他胳膊肩膀包的严严实实的。 绷带上看起来有不少血迹,但那也都是今日杀敌时溅到的敌人的血。 但不管怎么说,张飞曾经受伤,那都是真人真事,童叟无欺。 别说张飞了,就是一旁的甘宁、魏延,这些日子打下来,总有点头疼脑热的伤病,刘备都让医匠给他们包上,甘宁连额头上都缠着白布溅着血。 吴懿看到这场景,气势顿时就矮了一大截。 刘璋想要抢功占地盘这事儿,确实是他对不起刘备! 之前两军相持近半年,最后反攻、歼敌的硬仗都是刘备打的。刘璋就想摘桃子多占郡县,这合理吗?绝对不合理啊! 吴懿一时无法应对,只能硬着头皮认怂认罪:“车骑将军海量宽宏,此番确实是我主不对,但他也是被人蛊惑,并非其本心……车骑将军不计前嫌,依然来救,我前线诸军将士,俱感大德。” 吴懿正在惶恐,倒是一旁的庞统开始演好人,帮他想借口解围:“吴将军是忠义之士,被围那么久,也不肯向曹贼投降,足见坚贞。不过,听说曹贼劝降时,贵军也几乎内讧,还有杨怀、高沛二位将军因故……不知可能说说细节?” 吴懿一愣,立刻反应过来,这是庞统给他找台阶下呢。他这半年来,也略有听闻庞统在刘备身边很得用,而且在攻心方面颇有建树。吴懿便连忙把情况说了,也提到自己当初杀杨怀高沛是迫不得已。 庞统其实一开始就有些先入为主的猜测了,只不过要向吴懿亲口确认。见吴懿的陈述与自己的猜想大差不大,他也就顺势找个由头、插话打断了吴懿的陈述: “如此说来,倒是杨怀、高沛利令智昏,一开始贪功冒进,想要占地受赏。后来又欺软怕硬,见曹贼势大,便生出倒戈之心,只想保住个人富贵、被曹贼委任,继续割据山僻之地自作主张?” 吴懿听着听着,不由目瞪口呆。 还能这么诬陷的么? 杨怀高沛意志不坚定,当时想过投曹,这点绝对是真的,没冤枉他们。 但庞统轻描淡写又加了几条罪名,说他们“一开始是想贪功,占地盘,然后自行割据”,这似乎也说得通。 因为刘璋暗弱,他治理蜀地的时候,已经一而再再而三发生过类似的事情了。 他派个将领去梓潼,想要反攻汉中,结果来梓潼的将领就听调不听宣了,想要自己在当地做土皇帝,庞羲就是一个例子。 刘璋派个人去巴郡,结果巴地的将领也想自立,只有名义上依然臣服刘璋,实际就是土皇帝。 所以,要说刘璋派来收复汉中的将领,打着“进了汉中后把门一关,自己取代张鲁”的野心,那也是说得通的。 杨怀高沛虽然段位低了点,可能没实力自己占住汉中。但他们想在金牛道上占几个县,占住河池,甚至往西沿着从河池去武都的路,占住沓中自立,也是说得通的。 谁让巴蜀地形割裂,蜀道艰难,随便一块与外界隔绝的山区盆地,都有可能割据。 这些事实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庞统帮着吴懿打开了思路。也想到了一条把一切罪孽都推到曾经软骨头想投曹的死人罪将头上的解决方案。 如此一来,吴懿就算投了刘备,或者是被刘备实控,他也可以把更多的罪责推给死者,让刘璋在同等实际损失的情况下、尽量多保住些面子。 想明白这点,吴懿哪里还敢犹豫?当然是立刻顺着庞统的话就承认了,庞统说什么就是什么。 吴懿心悦诚服道:“士元先生果然明鉴!竟能在千里之外、一月之前,便揣摩出杨怀、高沛当时所包藏的祸心!在下实在是愚鲁,要是能早点想到,也不至于走到这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