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香水星河酒店三楼餐厅的弧形落地窗边,看看远处瞎灯熄火的建筑魅影,近处路断人稀的街道,再看看这满楼的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崔灿感到实在是不可思议。 他和他的一班朋友刚刚在大都会看完演出。作为一名京报记者,他一直以为自己还算是一个见过世面的人,但天上人间演艺大厅的大气与辉煌还是让他震撼。 陪他的一班朋友,有的是过去的同学,有的是过去的同事。他这次回香州算是亦公亦私,一来办点差事,二来会会朋友。 范俊是这次聚会的召集人。调到市政府工作后,朋友们都叫他范科长。感觉怎么样,大记者,香州变化大吧?范俊在给崔灿倒酒。 崔灿感慨道:变化真大,把周边县市甩开了一大截。一面拦住范俊:不能再喝了,晚餐喝得太多了。 旁边有人劝道:啤酒嘛,没事。 范俊介绍说,这个餐厅早上有早茶,晚上有晚茶,打烊的时间没几个小时。这在前些年是完全不可想象的。 有人建议说,吃完晚茶,还可以去后面的桑拿房泡个澡,搓个背,甚至打上一X。哈哈! 真的,今晚要不要找个小姐?范俊收住嗓门,伏在崔灿肩边耳语道,反正现在天高皇帝远,嫂子在京城也管不着。 哈哈!你这家伙,想拖我下水。 这里的小姐不错的! 你试过?崔灿坏笑道。 范俊说,你弟媳管得紧,我哪有机会。 崔灿问:这个酒店的总经理叫什么? 李非。 他原来是干什么的? 是商业局下面一个公司的。现在算是香州商界的大名人了。 这人怎么样? 傲得很。 怎么个傲法? 眼睛都长到天上去了——说曹操,曹操到——范俊拿眼一扫,见李非浅灰色的西装外面套一件敞开的炭黑色毛呢大衣,和一个深色西装外面套一件浅色棉袄的年轻人站在餐厅的边沿。范俊努嘴说,看那边,那个穿大衣的就是李非。 崔灿看过去,心中暗自赞叹:此人果然气度不凡。他穿的这件大衣很特别。崔灿说。 算你有眼光,这是他花了两千多港币在香港买的。 这个你都知道? 不光我知道,恐怕全香州的人都知道。他写的《香港纪行》见过报的。 大都会的演出结束后,李非和柳文君都回了办公室。李非拿上大衣,柳文君套上棉袄,准备回家。走到楼梯口,有寒意袭来,柳文君说,您把大衣穿上,小心着凉。 两人从四楼走下三楼,李非问,今天晚茶生意怎么样? 柳文君回答说,基本满场。 走,转过去看看。李非喜欢看生意满场的热闹场面,这场面让他百看不厌。 二人来到三楼餐厅通道口的边上,站在那里看客人熙熙攘攘,看员工忙忙碌碌,像看一道惬意的风景。 柳文君问,里面临窗那边的一桌客人是不是您的熟人?李非顺着柳文君挑嘴的方向看去:好像不认识。见对方正朝自己这边看,于是用职业的微笑向对方点了点头。 他在跟你打招呼。崔灿说。 范俊说,你别搞错,这是他的习惯动作。 你堂堂市政府的范大科长他李非不认识?崔灿戏笑道。 范俊说,他只认识书记市长,怎么会认识我们这些小科长。 把他叫过来。 你要他过来干什么? 认识认识,交个朋友。来酒店消费不说要他请客,至少要打个折吧。 范俊说,你还是别自讨没趣吧。 范俊这么说是有原因的。有一次他也是随一班朋友来香水星河酒店消费,朋友中有认识李非的,李非过去打招呼时,朋友介绍范俊给李非,说这是市政府的范科长。李非当时很客气,还给范俊递上了一张名片。后来范俊带家人来酒店消费,夸耀说认识酒店总经理。结果李非来餐厅走动,跟许多熟人打了招呼,就是没有理会他范俊。搞得他很失面子。 崔灿说,是不是人家没有看见你? 范俊说,他明明与我四目相遇过,怎么会没看见? 崔灿一拍桌子,咬牙切齿地喝道:真是岂有此理!我有办法让这家伙记住我们,而且从此不敢轻慢。 众人问,什么办法? 崔灿诡异地笑着:到时你们就知道了。 晚茶结束后,崔灿一个人来到了大都会二楼。 先生,您好。跟崔灿打招呼的是一个男服务生。他坐在一张大班桌的后面,一脸职业的微笑。桌上一台电脑,两盏台灯。桌前两把椅子。背景墙上七个金箔大字:蝴蝶泉洗浴中心。一排射灯打在上面。 这里怎么消费? 您请坐。这是我们的价目表,您先看看。服务生递过一张质地挺括,印刷美观的表格。 你们这里灯光太暗。崔灿抬头看看,天花上的吊灯和筒灯都关着,只有一圈反槽渗出些暧昧的黄光来。这顶上的灯怎么不打开? 我们经理不让开,说怕客人不喜欢。 客人不喜欢? 要保护客人隐私嘛。 什么隐私? 服务生不答,只是一味地笑着,一副只可意味不可言传的样子。 崔灿坐下,把价目表伸到台灯下面。表上注明了三种房型,最便宜的是两小时108元,过夜是188元。108元包括些什么?崔灿问。 服务生回答:这个只包括洗浴。房间里有一张大床,卫生间是带湿蒸的。按摩和足浴都是要另收费的。泰式按摩68元一个钟,足浴38元一次。不过今天晚上108元的经济房和288元的标准间都客满,现在只有一间豪华房间。豪华房间1080元。 怎么这么贵?崔灿皱眉道。 服务生说,物其所值嘛!(又是职业的微笑)要不我先叫人带您去看看? 崔灿的本意是有个房间就行了,他要拿的是人的问题,与设备好坏没有关系。 服务生拿起电话:你好,舒经理在吗?你好,舒经理,请你到前面来一下好吗? 一会,一个操外地普通话的女性出现在崔灿面前。服务生说,你带这位先生去看一下豪华房间。服务生递给这位舒经理一张房卡。 你是他的经理他怎么还管你?走在舒小姐的旁边,崔灿故意问。 我哪里是他的经理。 那你是谁的经理? 舒小姐笑了一下:我是我们姐妹们的经理。 打开房门,房卡插上去,满房的灯豁然一下全亮了。崔灿看到,这是一个分干湿两个区域的大套间,外间是三种功能布局,休息区、酒吧区和卧榻;里间是洗浴区,沿边布置有干蒸房、湿蒸房、淋浴房、洗面台和一个大约两米直径的冲浪浴缸。浴缸临窗,拾级而上。台面上摆着各种印着洋文的洗浴和护肤用品。中间有一张带脸洞的搓背专用的窄床。墙壁和地面是米黄色大理石满铺,灯光的落点和力度都是恰到好处。他妈的,简直就是一个豪华桑拿中心的微缩版!这要在京城,没有八千一万拿不下来。 怎么样?先生。舒小姐问崔灿。 崔灿回答说,很一般。 舒小姐重新打量一眼崔灿:真是凡人不可貌相啊! 请问先生您是一个人吗?舒小姐问。 崔灿反问道:到这种地方来不是一个人还能是几个人? 两人心照不宣相对一笑。我们这里的小姐都是非常不错的!舒小姐很玩味地说。 怎么个不错法? 容貌和技艺呀,您一会叫来就知道了。 怎么收费? 一个钟200,全套300,过夜500。 慢点慢点,什么叫一个钟? 这个您都不懂?舒小姐疑惑不解的看着崔灿。她哪里知道,眼前这个人此刻正偷偷在口袋里按下了录音键。 早晨到店后,李非会先到营业场所转一圈再去办公室。这时宋博已经将办公室的门打开,将夜间的值班日志放在了他的桌上。 早上! 早上!宋博说,总经理,昨天晚上洗浴中心出了问题。 李非心里一惊:什么问题? 我也是刚在值班记录上看到的,好像是一个记者暗访了洗浴中心,投诉酒店组织卖淫嫖娼。 卖淫嫖娼!他把大衣丢在圈椅上,感到脑壳发炸。值班日志就摊开在他的办公桌上,夜班经理密密麻麻记了一大篇: 晚上一点半左右,洗浴中心夜班服务员小周打电话报告,说有一位北京来的记者崔先生投诉酒店有卖淫嫖娼问题,我赶紧过去处理。崔先生给我看了他的记者证,香州人,在北京工作。 他说他这次是到武汉出差,顺道回香州会会朋友。晚上他和一般朋友看了演出后,在前面三楼吃晚茶吃到了快一点钟。朋友们告诉他酒店洗浴中心有钟点房,反正也睡不了几个小时,就来了。 当时洗浴中心便宜的房间全部售完,唯有一间豪华套间。小周让妈咪舒经理带他去看房,舒经理向崔记者推销她们的小姐,并按“全套服务”和“过夜服务”报了价钱。 回到接待处,崔记者说要投诉,要叫酒店总经理过来。我赶过去,递上了我的名片,说酒店晚间的事情由我全权处理。崔记者说,作为一家三星级酒店,香州的门户,公然知法犯法,组织嫖娼卖淫,他要将这件事报道出去,要求有关部门追究酒店的责任。 我给他解释说,妈咪所讲的只是她的个人行为,与酒店的要求不符。酒店与她们有合同明确规定,按摩小姐只能提供正规的按摩服务。崔记者说我狡辩,是在推脱责任。我说无论如何,请一定要先与我们总经理见一面再说。就是要砍头,也要给别人一个申辩的机会吧。 我看到他脸上闪过一丝笑意,不管是出于得意还是出于讥讽,反正他笑了。我说,您也是香州人,香州是您的老家,有句话说家丑不可外扬,您难道愿意香州臭名远扬吗?他说,你这小鬼还真会说话。(其实,我看他比我大不了多少)这时,我看见他实实在在地笑了。 他说,今天我就依你的,明天见了李非看他怎么说。我说,您认识我们总经理?他说,我不认识他,我香州的朋友还不认识他?我问他在香州都有哪些朋友,他说有谁谁谁,我一听,有几个是熟人。其中还有一位是市政府的范科长——范俊。 我安排他在洗浴中心的豪华间住下,他说太贵了,他住不起。我说我会申请给他签招待。他才住下。我要了他的联系方式,说总经理早晨上班后会跟他联系。他的电话:13901155XXX。 宋博你怎么看这个问题?李非问。 会不会是故意来找茬的?宋博说。 李非说,我估计找茬是肯定的,问题是他为什么要来找茬。你跟这位记者联系一下,跟他约个见面的时间。李非吩咐说。 要我跟他见面?李非能感觉到宋博语气中有些许诧异。 李非说,不是你,是我。 宋博看看手机上的时间说,昨天他们搞得很晚,我估计这会应该还没有起床。这么早打电话过去好不好? 李非不放心地说,万一他起了床,没见我们跟他联系,耐不住把消息发出去了怎么办? 宋博说,应该不会吧。 我说的是万一。李非说,这样,你用手机先给他发一个短信,让他起床后跟我们联系。 收到宋博的短信时,崔灿和范俊正在三楼餐厅吃早茶。他回复说,吃完早茶他直接去总经理办公室。 这是一个令人期待的新的一天的早晨,像猎人想象猎获一样让人兴奋。崔灿早早就给范俊打电话,说请他来一起吃早茶。 看到他在收发短消息,范俊问:谁的? 你不认识的。 见崔灿诡谲地笑着,猜想此中必有文章,范俊嬉笑道:昨晚新交的朋友? 算是吧。哈哈! 爽不爽? 爽啊,非常爽! 你这不老实的家伙,小心我告诉你老婆。见崔灿有些放肆,范俊威胁说。 李非来了。崔灿小声告诉范俊。范俊回头一看,果然见李非还是穿昨天那套浅灰色西服,站在通道口向餐厅的客人张望。 他在找人。崔灿说。 范俊说,管他找谁,反正不是找我们。 不见得。桌上崔灿的诺基亚手机在震动,崔灿看看手机,又张望一下,没有立即接听。怎么不接电话?范俊伸过头去看:这个号码好眼熟。等手机震动过后再响铃的时候,崔灿才慢吞吞地拿起了电话。 我是——哦,你好——是的,我们在16号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