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你啊小妹妹。” “不客气施阿婆。”林双眉眼弯弯,挥手作别1006的户主,又叮咛了一遍,“到时记得关好门窗,有什么需要补缺维修的地方,及时联系我们。” 她走到楼道口,借着外头的天光翻了翻工作手册。由她负责的特需老人台风防范事宜已经全部入户通知完毕。剩下的,就看她带教的志愿者许彦哲完成得怎么样了。 如果顺利的话,此刻他的工作应该也快收尾了…… 与这个念头同时窜出的,是寂静午后蓦然爆发的叫喊声。先是模糊的几句争执,随着她拐向八楼的楼道,一声高过一声的方言诘问洪钟般敲击着她的耳畔。 “大后天怎么了?” “为什么不让我出门?” “我和阿民约好了去他家下棋!你怎么能不让我出门?” 林双定睛一看,是801七十三岁的刘阿公。瘦精精的小老头把着门,白花花的胡子一翘一翘的,连喘气声儿都呼呼作响。 他身前,背对着她的许彦哲点头哈腰,T恤汗湿了一大片,天蓝变成了深蓝。 见老人家还是无动于衷,他无奈地拔高了嗓门:“有台风!大后天有台风!外头很危险!阿公不要出门!” 像是为这位好心通知老人的小伙儿助力一般,楼栋里“汪汪汪”地响起一阵犬吠。 “啊?不要出门?为什么不要我出门?!” 刘阿公脸红脖子粗,喉咙里滚出的吼声盖过了响亮的犬吠。 如果不是知道他耳背,林双会认为老人家在故意为难她的小徒弟。 “怎么啦怎么啦?”她扬起笑脸快步跑过去,小小的身体挡在许彦哲和刘阿公之间。 “汪汪汪汪汪!”哒哒哒的脚步卷进又一阵犬吠。一时间楼道里回声嘹亮。 802的房门闪了道缝,年轻妈妈探出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拜托小声点哦,屋里有宝宝在睡觉。” 林双赶忙撇头道歉,又背着手悄悄推了把小徒弟,示意他靠后一些,以免他真的和服务对象产生冲突。 然后,她微笑着边对刘阿公说话,边盲打手机屏幕。 “阿公,我是爱相共社会工作服务中心的林双,上个礼拜来过。今天是通知您,大后天有台风,请您注意关好门窗,不要外出。如果有需要帮助的地方,请及时告诉我们。” 她把放大了字体的手机屏幕转向刘阿公。 “是小林啊……”刘阿公眯起眼睛,端详林双的脸,又瞅了会儿她的手机,两道白眉蹙成长长的“一”字。 林双盯牢他的表情变化,等待着他的回复。 不料刘阿公胡子颤了颤,指着天井漏下来的光:“天气这么好,怎么可能突然来台风?” “不是,您看……”许彦哲急了,有样学样地模仿林双,扒拉着手机屏幕,把大雨的图标亮给刘阿公。 “这天气预报……有……” 林双“啪”地伸手拦下欲上前解释的他,差点把人高马大的小伙儿搡了一趔趄。 许彦哲:“……” 她歉然小声说道:“不好意思彦哲,你稍等哦。” 转向刘阿公的面庞还是笑盈盈的,手上也没闲着,三下五除二地卸下背包,掏出早就准备好的东西:今天的《鹭栖晨报》。 头版右下角窝着篇“豆腐块”,标题醒目:我市各区防汛防台办召开动员大会,全力部署今年第6号台风抵御工作。 刘阿公看到报纸,眼睛骤然亮起。他捞过顺手别在领口的老花镜,认真地读起报道来。 林双耐心地等他逐字逐句地念完。 老人家咂咂嘴,对上林双的笑脸:“辛苦你们啦,那台风天我就不出门了,马上我给阿民打电话。” 虽然因为耳背,他的嗓门还是很大,但原本神色不悦的脸上总算挤出了一道客气柔和的笑容。 “哇哦。”与刘阿公关门的声音同时发出的,是许彦哲由衷的感叹。 他指了指林双手里:“那是什么神器啊?” 林双拿着卷成筒状的报纸,作势佯敲他的头:“刘阿公耳背,也不用智能机,入户通知的形式上,要想着灵活应对呀。” 许彦哲懵了懵:“啊?那他为什么不用智能机呢?多方便啊。” “……?”林双歪过脑袋,认真打量第一天参加实操的少年。这句话着实有些“何不食肉糜”的意味。但作为他的督导和带教老师,她不能简单粗暴地纠正他就完事儿,要引导他自己去发现日常工作中的问题。 “许彦哲。”她站直身体,小小的个头在光影里撑出一米八的气场。 “在!”少年被这声连名带姓的呼唤喊得一激灵,脱口应道。 “你为什么来做社工志愿者呢?你是学计算机的吧。” “想要帮助别人。” “真心话嘛?” 林双捕捉着少年细微的表情变化。 许彦哲眼神闪躲了片刻,发际的汗水“啪嗒”、“啪嗒”、“啪嗒”,和着仍未止息的犬吠节奏,不一会儿就滚了满脸,T恤领口也汗湿了一大片。 楼道拐弯处,林双给他递水,好整以暇地等着他的回答,清澈直率的目光落在他脸上。 许彦哲“咕嘟”一口水下去,坦白道:“我妈嫌我放假在家无所事事,她自己是救援队的志愿者,所以想让我也去做个对社会有用的人。” 声音更小了点:“……我找了一圈,好像就这个的志愿者比较好做。” 他说的“这个”,就是林双所在的“爱相共社会工作服务中心”承接的雁山社区长者关怀项目。 林双笑了:老实孩子呐。 她没再绷着表情,语气也缓和了些:“那这个,好做吗?” 许彦哲点头,又很快摇头,指指过道外头的艳阳。 下午两点多,烈日如毒蛇吐信,一股股的利芒直刺眼睛。 “这个天气走访小区,好热的。” “……”林双无语凝噎,刚要继续引导他发现问题并找出解决之道,身后扬起轻细又急切的呼喊:“Hello?Hello?” 她和许彦哲同时转过视线,之前802的年轻妈妈从屋内探出头。 “你们是社区的工作人员吧?能不能……” “汪汪汪汪汪汪汪——” 之前断续的犬吠声骤然变得清亮连绵,把女子压着声调的问话粗暴打断。 房间里,婴儿惊天动地的啼哭声翻滚而出,与此刻的狗叫声里应外合。 年轻妈妈忍无可忍地翻了个白眼,重重地点了点脚下,没好气地说道:“楼下这狗叫了半天了,宝宝刚睡着就被吵醒,你们管管行吗?” 林双看了眼自己的红马甲,明白她是把他们误当成了社区的工作人员。 这种误解她已经习以为常。虽然他们和社区工作者都常被居民叫作“社工”,但他们作为“社会工作者”①,工作内容涵盖得更加广泛,不局限于为社区服务。像她几年前就从事过学校里的青少年社会工作。 许彦哲上前解释:“我们不是社居委的人,是机构里的社工……” “呜——哇哇哇哇——” “汪汪汪汪汪—— 一片嘈杂中,女子根本顾不上听他辩解,转头跑回房间把娃抱怀里,托在臂弯里轻拍,烦躁的情绪再难克制,“要么你们帮我把孩子哄睡,要么让楼下的狗不要叫,不然我就投诉你们工作不力!” “啊这……”许彦哲还想分辩,林双制止了他。 她看了眼妈妈怀里的孩子。他没有入睡的迹象,呜哇的哭声与有节奏的狗吠交相呼应,哭得鼻涕口水呼啦啦地蹭了满脸。她觉得,比起即刻哄孩子入睡,还是先帮这位无暇分身的妈妈去看看楼下发生了什么比较好。 “社工还要管狗的事啊?” 七楼楼道里,小徒弟脚步拖沓,明显装了一肚子牢骚。 林双转身,又丢了瓶水给他,解释得认真:“社区的人是要管的,这是宠物造成的邻里纠纷。” 而现在,他们被年轻妈妈误认为了社区工作人员。 “可我们也不是……” “好啦!”林双指指他握着的瓶装水,“喝点水降降燥。” 大热天进行入户工作的确很辛苦,此刻林双也热得浑身上下黏答答的。但她做了好几年的社工服务,早已经习惯无论寒暑,风雨兼程。而对于象牙塔里的许彦哲来说,第一次外出实操就被刘阿公一通“大吼”,好不容易解决“人”的问题又要来管狗,孩子心怀委屈也在所难免。 见少年鼓着腮帮,依然面色不豫,她使出“love&peace”大法,笑眯眯地说道:“乐于助人有好报喔!” 许彦哲似是也意识到自己在耍小脾气,扭捏了一会儿就拧开了瓶盖。 “呜……汪!汪汪!呜呜呜呜……汪!” 他和着越来越凄厉的狗叫声打了个水嗝,对上林双骤然警惕的表情。 狗子与其说是吼叫,更像在发出哀鸣。林双脸色一变,视线转向那头紧闭的702大门,拔脚一阵狂奔。 她揿响门铃:“有人吗?有人在家吗?” 许彦哲也气喘吁吁地跟过来,情急地“砰砰”拍门。 似是听到外头的响动,狗叫声更加激烈。 “没有人应门,怎么办呢?”许彦哲攀着旁边的凉台,试图从厨房的方向往里窥探。 林双仰望他高大的背影:“怎么样?里头有动静吗?” 小伙儿脖子抻得老长,双脚努力踮起。 “没挂帘子……那边是客厅,不行……好像没看到人……” 见他只能伸半个脑袋在那扇窗前,林双果断蹲下身抱起他的双腿:“彦哲你扶好——” “……!!!小林老师!!!”许彦哲被她举着,大半身子探出凉台,紧张得声音都劈裂了,嗓门比屋子里嗷嗷嚎叫的狗子还要凄怆。 “有动静吗?”林双又问一遍。 “没……什么也看不……小林老师,你可以放我……”许彦哲手脚并用,挣扎着要逃脱小老师的怀抱。 “你别动,我抱着你呢,没事哒!”林双上臂发力,一提,一拉,把小徒弟稳稳地放了下来。 少年看起来并不像没事的样子。他脸色青白,喘着大气上下打量看起来娇小柔弱的林双,一副“我是谁我在哪发生了什么”的懵逼状。之前在刘阿公门口被林双推开的时候,他就意识到她手劲挺大。但怎么也想不到,她居然有力气拎起快一米八的他。 林双顾不上安抚他。她的心头拧着一股越来越强烈的不安,被急促嘹亮的犬吠声一浪一浪地托起。她转身继续按门铃。 仍无人应门,邻居们也没有动静。林双当机立断拨打物业电话求助。 那头的人承诺,会先试着联系户主。 不一会儿,悠扬的铃声隔着门传入林双他们耳中。 户主的手机在家里。 狗子叫得更起劲了。 …… 物业保安带着开锁师傅到达的时候,里头转成了小声的呜咽。 门开后,林双第一个冲了进去。客厅没有人。狗也不在。她循着狗子的哼唧声绕了一圈,在最里头的卧室发现了异状。 身后的人倒吸一口气,显然怔在了原地。 林双平复心跳,冷静地吩咐道:“彦哲,打1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