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嘟——嘟——”几声长音过后,陈屿峤郁闷地吐了口气:“没人接。” 他滑开微信扫了一眼,有些不置信地嘀咕道:“她居然发来了语音。” 甘恬好奇地探头过去:“你妈妈吗?你不是说她从来不主动理你吗?” 陈屿峤屈起双腿,就着旁边甘恬的身高递过手机屏幕。 林双想起他之前也为她调出了与郑淑宜的聊天记录。看来他觉得母子俩的交流内容完全不需要避讳旁人。 陈屿峤伸出长指,轻轻点下聊天语音,凑上耳朵。 扬声器模式下,老太太的方言“问候”响彻整间阅览室—— “陈屿峤你个混球废柴烂仔,想让我多活几年就死在外面千万别回来!!!” 陈屿峤高瘦的身影从林双眼前“噌”地窜过,后背抵上橡木色的书柜,掌心略显夸张地揿住了耳朵。 可能因为不太听得懂方言,甘恬接住陈屿峤飞掉的手机,在尚且亮着的屏幕上反复戳了几下。 林双被迫听了好几遍老太太口吐芬芳。她与陈屿峤无言地面面相觑,和他一起被音质上佳的手机环绕立体声一浪一浪地拨弄着面部神经。 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甘恬终于搞清了郑淑宜那条语音的意思,把手机递还给主人,费解地问:“你妈妈为什么突然发火?” 陈屿峤抽了抽嘴角,迅速滑动聊天界面:“我不知道这两天哪里又惹到她了?之前她也说看到我就生气,但不会说让我死在外头这种话……” “……”林双思量,老太太的重点应该不是咒儿子死掉……而是觉得被他气得要少活几年了?这倒是和她突然轻生的现实相符。 陈屿峤一拍脑袋:“该不是前两天我拒绝了哪个相亲局今天她知道了所以才?” “啊?你妈妈要你去相亲啊?”甘恬的语气明显透着焦急。 “对啊,我回鹭栖以后一直都被她的相亲局安排得明明白白的……我没有跟你说过?” “?”林双支棱起耳朵,留心听着他俩的对话。 陈屿峤:“因为我自己工作都不稳定,也没工夫谈情说爱……所以我就经常拒绝她的安排。然后郑淑宜每一次都很生气。” 林双想,老太太生这种气也合情合理?陈屿峤倒是十分坦率。 甘恬松了口气般:“哦……” 妹子又鼓励道:“阿峤你别灰心,我们一定会帮助你建立信心,恢复正常生活的!” 林双:“……” 这话也太容易让人误会了,林双把他当成社区矫正人员都情有可原。 陈屿峤倒没有表现出任何无言以对的样子,反而眉目带笑,看着甘恬说道:“我现在的生活,不是挺正常的吗?” “嗯……好像也是哦。” 林双的目光落在陈屿峤神色泰然的侧脸,心弦倏忽一跳。 见到他之后,她一直被接连的意外状况打断计划好的工作流程—— 她想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地劝说他回去看望陪伴许久不联系、陷入心理危机的母亲,那位母亲却一直在微信上接收着儿子的关心问候还表现得爱答不理;她做好了极端的预设陈屿峤是个很差劲的问题青年才会把母亲气得自杀,甚至准备好争取这边社区的帮助一起说服他回家,甘恬却说他是个“很好的人”,她亲眼所见的“三不”青年似乎根本没那么可怕…… 脑子里伸出一只无形之手,扯着她原本顺畅的思路往奇怪的方向左冲右突。 她平复了一下心绪,走到他面前:“陈屿峤,请问你最近有时间回去看望你妈妈顺便支持我们的工作吗?” “她才刚说了这种话,我就出现在她面前,不是在和她对着干吗?” 林双看了看一旁的甘恬,当着其他社区的工作人员,她不方便告知郑淑宜的真实情况,只是坚定地、恳切地说道:“郑阿姨目前的情况有些特殊。我们需要你的支持,如果方便的话,请你跟我回去一趟。” 陈屿峤垂下眼睛,对上林双清亮的、充满期待的目光。他眉头轻跳,似是明白了什么。 然后,他郑重应道:“好。” 林双略略宽心。她的工作终于可以推进了。 甘恬也关切地问:“有没有我们社区可以帮忙的呢?” 林双拖过小沙发,示意二人围坐,又从背包里掏出自己的工作手册和水笔,开始了正式的访谈。 她把甘恬对陈屿峤的描述加进了之前的笔记里,小心避开当时因为气愤而划烂的那一行,又记录下陈屿峤口述的、与郑淑宜母子间的矛盾。 “你觉得,郑阿姨是因为你一再拒绝她安排的相亲才让你们的关系势如水火?” “嗯……”陈屿峤摸摸下巴,沉吟片刻,“还有就是嫌弃我无所事事。” 林双仔细观察他的表情,他的目光坦荡直接,轻轻地落在她脸上,嘴角若有似无地噙着一丝浅笑,但并不像是在自嘲。他仿佛完全不觉得(年近)三十未立是什么丢脸的事,也不认为自己身为“无业游民”需要感到汗颜。 林双又想起他刚才那句气定神闲的反问—— “我现在的生活,不是挺正常的吗?” 他以前不愧是合唱团的领唱,说话的音色清润绵柔,尾调微微往下坠着,带着一点蛊惑的味道。 林双都快要被他说服了。她开始打从心底觉得,无业无家的陈屿峤,日子过得挺好的。 甘恬急切地辩白道:“阿峤没有无所事事,他有个乐团,还给我们当志愿者。虽然他现在没有正式工作,以后总会有的!” 她把之前对林双说的话又当着正主的面重复了一遍。 林双发现,陈屿峤嘴角的弧度又弯了弯。他撇头看着甘恬笑而不语,像……偶像看着一个涉世未深的小粉丝。 他俩之间可能只是甘恬单箭头,不然陈屿峤不会若无其事地在她们面前大谈相亲谱? 嗯,这是可以对喜欢的女孩说的吗?而且,他还直截了当地传达母亲对自己的嫌弃。 手底发出一阵震动,林双回过神,拈起手机。 还是“爱相共”打来的。 项目主管裴恩先问了问她这边的雨势,告诉她可以等天气好转了再回岛内。她知道林双自己的家就在相平区,不至于无处落脚,又叮咛了两句就切入了正题。 她带来一个令林双头疼的消息:郑淑宜拒绝社工干预,提前出院,目前下落不明。 林双避开陈屿峤他们,快步走到阅览室另一头,小声说道:“我现在和案主儿子在一起。他也愿意提供支持。那我现在要把案主的情况和盘托出吗?” “那个风评很差的混混啊?” “……”说来话太长,林双敷衍地“嗯”了一声。 “你先别说,不知道他会怎么反应,你要注意自身安全。社区的人已经在联系案主,一有消息我随时告诉你。” 挂掉电话后,林双瞥了眼窗外幕天席地的雨,顿时忧心忡忡:这么大的风雨,郑淑宜会去哪里?会不会又想要了结生命? 可听她吼陈屿峤的那番话,似乎只是单纯不想见到儿子而已。 郑淑宜真的是因为陈屿峤屡次三番在个人问题上给她添堵才萌生轻生念头吗? “我们什么时候回家?”耳畔蓦地落下一句询问,林双扭过脸,瞪大眼睛惊魂甫定地望着陈屿峤。 陈屿峤显然没料到她会吓一跳,“我吓到你了吗?抱歉。” 林双敛住表情,清了清喉咙:“等……等台风过去吧,我们就一起回去。” 她收好手机,后盖滑.腻,沾上了掌心的汗水。她居然被陈屿峤问得有些慌张。 “好。”陈屿峤不疑有他,又主动和她交换了微信。林双这才知道,他用的是归属地北京的号码,而不是很多年前登记在雁山社区的本地号,所以社居委的人才一直联系不上他。 这天晚些时候,林双和陈屿峤一起,在甘恬等社区工作人员的带领下,为海宇社区进行防范台风的志愿保障工作。他们结束了室外排险后,来到社区党群服务中心,通过微信群和电话询问居民硬件保障需求,同时为反馈物资缺乏的老人调配生活用品,联系志愿者上门配送。 …… 傍晚时分,雨势收小,天边黑云渐次散去,露出一线明亮天光。 林双忙完手头的活儿,打了个电话给母亲林宛燕,告诉她自己晚上回家住。 她的家在与海宇家园隔了十字路口的另一片小区。只是平时她在岛内的机构工作,为了便于开展服务,就近租了个单间公寓居住。休息日不忙的时候,她会回来看望母亲。如果林宛燕那时也闲,母女俩就会相约逛街看电影。 林宛燕对她突如其来的“造访”没有流露出什么惊喜,快收线时却状若不经意地问她晚上沙茶面放点基围虾是否OK。 林双笑了,果然是她最亲爱的母亲大人,为女儿预备最喜欢吃的保留项目。 结束与林宛燕的通话,林双翻了翻工作微信群,郑淑宜的个案群里,还没有更新什么进展。 服务站的办公室里,有三两工作人员讨论着晚餐吃什么。 她心不在焉地翻看自己的工作手册,终于还是放心不下,拨通了社居委小江的电话。 她边应着小江的回复边往室外迈步。 那边说社区暂时还没联系上郑淑宜,但与她交好的“老闺蜜”主动来电给社区报了平安。 林双松了口气:“那就好,我就担心郑阿姨又有什么轻生的念头。只要人现在平安,之后我们会继续疏导她,尽量说服她接受我们的危机干预。我也会尽快带老人家的儿子回岛内。” “嗯嗯你先安心。”小江宽慰她,“我们也将继续做老太太的思想工作。” “郑淑宜怎么了?” 空寂走廊上的回响石破天惊。 林双猛地回过头。 敞亮的过道灯光下,陈屿峤拎着杯打算分给她的奶茶,神色无比复杂,一分不解三分惊诧六分将信将疑。 “什么叫又有轻生的念头?轻生?自杀?” 林双张了张嘴,头脑转得飞快,思索着如何回复他。 见她还不回答,陈屿峤急了,腾出一只手扣住她的肩膀:“你说话啊,你不是帮助人的社工吗?郑淑宜到底遇到什么困难了啊?!” 他的手搭上来的瞬间,林双只觉得接案以来收集的各种信息纷纷落落,在脑子里轰然炸开。 ——不孝子,不靠谱,不务正业。 ——阿峤那么好的人怎么可能犯错。 ——那个风评很差的混混。 ——你要保护好你自己。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抓过他的手背,“咣”地一下,拉动再次越过她心理安全距离的青年,拧着他的臂膀使劲摁倒在墙边。 陈屿峤手里的奶茶“啪嗒”掉落在地,杯子在四溅的液体中不停地滚动。 突如其来的、毫不美妙的反向“壁咚”令他瞳孔地震,垂眼错愕地注视着面前的人。 年轻女孩挂耳的卷发半干,轻柔勾画着甜美娇俏的脸蛋,看起来像只精致的陶瓷娃娃。然而,漂亮娃娃按在他肩侧墙壁的右手腕,结实、有力,上头的青筋一根一根地凸起来。 林双抬起清湛明亮的双眼,口唇开合,一字一句地,又不容置疑地说道:“请你,好好听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