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肯定得来啊,电影不拍出来,他怎么能甘心?”成荫说道。 他是李翰祥的旧识,四十年多前他们便认识,那个时候他们还都是青葱少年。 “什么电影?” 林朝阳以为成荫说的肯定是《火烧圆明园》和《垂帘听政》,可成荫却说道:“他要拍末代皇帝溥仪。” “末代皇帝?” 林朝阳愕然,怎么变成末代皇帝了?难道我串台了? 瞧着他的表情,成荫笑了起来,“是不是觉得他一个香江导演拍末代皇帝的事有些违和?” 成荫的话也不能说不对,但林朝阳真正惊讶的原因并非是这个。 难道是自己穿越引起的蝴蝶效应,李翰祥不拍《火烧圆明园》和《垂帘听政》,改拍末代皇帝了? “他为什么拍末代皇帝啊?” 心里一团迷雾,林朝阳迫切的需要成荫来给他解答。 “这事还得从几年前说起……” 从影四十年,李翰祥拍了几十部电影,获奖无数,成了享誉海内外的大导演。 不过也因为常年的高强度工作,在1975年他被检查出了冠心病,这病拖了三年,到78年他特地去了美国洛杉矶进行手术。 临到手术之际,他突然一想到这一刀下去祸福难料,背井离乡三十年,还没来得及回到祖国大陆去看看。 彼时恰逢国家改革开放,于是李翰祥联系了与大陆“有联系”的香江友人,秘密返回大陆,进行了一次阔别已久的畅游。 游玩期间,李翰祥还不忘拜会当年的师友亲朋,其中许多人都是如今国内文艺界响当当的人物,比如燕影厂的谢添、谢铁骊、黄宗江;沪影厂的赵丹、徐桑楚、李准;画家吴作人、程十发等,成荫也在其中。 “我记得那天吃饭,前段时间我们刚刚内部放映过翰祥的《倾国倾城》,大家都给予了盛赞。 能在香江的片场搭出紫禁城的布景,拍出一流的清宫片来,多了不起啊! 谢添当时对翰祥说:你这样的才华和魄力,如果在故宫实景拍摄,岂不是更可以大显身手? 当时翰祥表现的很谦虚,但暗地里却动了心思。 他后来跟我说过,过去他以为自己此生已经无望再回大陆拍片,可通过那次的旅游和探亲访友。他觉得大陆的氛围开放、友好,回到这里拍电影未尝不行。” 说到这里,成荫叹了口气,“他想的是很好,不过两岸阻隔多年,政治、经济、人事多有变迁,想要回到大陆拍电影,谈何容易啊!” 成荫接着讲,自那次回大陆旅游后,李翰祥先是去美国接受了手术,休养期间又对接上了沪影厂,得知李翰祥要回大陆拍电影,甚至惊动了副g级领导。 李翰祥本打算拍一部关于伍豪同志的电影,结果一沟通,发现大陆这边已经有制片厂将关于伍豪同志的电影列入了选题计划,大陆这边便建议李翰祥放弃这個想法。 然后李翰祥又不死心的再次造访燕京,这次他把目光对准了老舍的经典作品《茶馆》。 李翰祥老家是辽宁的,青少年时期生长于燕京,他对老舍先生的作品推崇倍至。 当时燕京人艺甚至为了李翰祥的到来,特意排演了《茶馆》,李翰祥看完话剧后更坚定了要把这部话剧搬上荧幕的信心,为此他前后奔走了半年时间。 但可惜的是,李翰祥将自己的计划带回香江后却遭到了片商们的反对。 片商们反对李翰祥拍《茶馆》,理由很充分。 《茶馆》是部好话剧不假,但话剧和电影不一样。《茶馆》对白太多,场景单一,燕京的地方色彩浓厚,放在舞台上效果炸裂,但放在银幕上,局限性太大了。 李翰祥是大导演,他的作品面对的是中外观众,拍《茶馆》等于抛弃了外国观众。 片商们所言的“外国观众”,指的是东南亚地区的观众。 七十年代香江电影的影响力主要是集中在香江、湾岛和东南亚地区。 李翰祥有自己的艺术追求,但他也不得不考虑片商们的意见,这些人可都是他的衣食父母。 思前想后,李翰祥最后忍痛放弃了拍摄《茶馆》的设想,转而提出了想拍摄一部关于末代皇帝溥仪的电影,电影主要是以溥仪所写的自传《我的前半生》为蓝本。 然后,李翰祥的这个想法再次遭到了反对。这次的原因是因为《我的前半生》当中所涉及到的一些人仍旧健在,尚未盖棺定论。 林朝阳光是听着都觉得波折,更况乎李翰祥本人,成荫作为好友也为李翰祥感到揪心。 “他跟邵氏还有两部片约,直到去年年末才拍完。结束了跟邵氏的合作之后,他马不停蹄的回到了大陆。 前阵子在沪上待了一段时间,这回又要来燕京,还是为了剧本。溥仪这个末代皇帝不让他拍了,他打算换个方向。反正是锚定主意,这回一定要把剧本写出来。 今年四月份,他推脱不过邵氏的续约请求,再次跟邵氏续签了导演合约。 这次他要是再开不出戏来,这股心气恐怕……” 成荫说到最后摇了摇头,老友想回故土拍摄电影历经波折,即便是在他这个外人看来,也不由得感到心焦。 林朝阳听了快半个小时,也总算明白了过来,敢情成荫刚才说的末代皇帝,只是淘汰了的计划。 他不由得又想起了意大利导演贝托鲁奇拍摄的《末代皇帝》,有些东西,人家外国人能拍,我们自己人反而拍不了。 “那他这次准备拍什么?”林朝阳问道。 成荫摇了摇头,“不知道,人家剧本还没写出来呢。” 林朝阳这一问纯粹是想确定一下,他记得《火烧圆明园》和《垂帘听政》是两部连拍,83年才上映的。 李翰祥现在张罗拍,也很合理。 闲话结束,林朝阳还想在燕影厂里散散心,却被谢靳硬生生拉回招待所压榨剩余劳动力。 连续一个多星期,谢靳总算是弄完了分镜头剧本,才算是放过了林朝阳。 可能也是良心发现,知道这一个多星期把林朝阳折腾的够呛,谢靳最后说要专门设宴请林朝阳吃一顿。 林朝阳想着都“设宴”了,怎么着也得是东来顺、全聚德、烤肉宛啊,没想到最后这顿饭还是在招待所的房间里。 “你也太抠了,我辛辛苦苦半个月,你连请个客也这么寒酸?” 招待所桌上只摆了花生米、猪耳朵等几样下酒菜,林朝阳忍不住质问谢靳。 “别着急啊,还有菜呢。”谢靳气定神闲的说了一句。 没过一会儿,房间的门被人敲响,谢靳去开门,还真就有人给送菜来了。 来人都是谢靳在燕影厂的老友,成荫、陈怀恺、江怀延,几人手里或端着盘、或捧着盆,真就是来给送菜的。 陈怀恺早年是燕京电影学院的教员,后来调到了燕影厂当导演,后世大家知道他,都是因为他有个儿子叫陈凯戈。 江怀延这个名字林朝阳倒是不熟悉,谢靳介绍他是燕影厂文学策划部主任,属于燕影厂位高权重的领导。 送完了菜,几人也不走,坐那就喝上了。 “朝阳,愣着干啥,倒酒啊!”谢靳使唤道。 林朝阳坐下来,不满的说道:“今天不是请我吗?怎么我还成伺候局的了?” “在座的都是你的叔叔大爷,就你年轻。”谢靳道。 “老谢,你总这么占我便宜就没意思了。” 林朝阳给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给伱改剧本是个苦差事,熬大夜改剧本就算了,还得陪抽烟、陪喝酒,我可遭了大罪。” “你啊,年纪轻轻却暮气沉沉,还不如我这个马上六十岁的老头子。” 成荫呵呵笑道:“朝阳是家,内心敏感丰富,跟你这样的酒蒙子肯定不一样。” 谢靳爱喝酒,在电影圈是出了名的,号称酒圣,千杯不醉。 被老友拆台,他也不生气,自顾自的喝了一杯酒,朗声道:“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在场五人当中,除了林朝阳,江怀延是最年轻的,今年还没到五十,他是燕影厂文学策划部主任,管的就是编剧和剧本这一块。 他看过《牧马人》的剧本,还看过《天下第一楼》的公演,对林朝阳在戏剧创作上的天分很欣赏。 跟林朝阳喝了两杯酒,江怀延问道:“朝阳有没有兴趣到我们燕影厂来工作?” 林朝阳没想到江怀延有此一问。 到制片厂来当编剧?凭心而论,电影制片厂应该是这个年代里小资氛围最重的单位了,虽然与社会主流有点格格不入,但工作和生活氛围还是不错的。 尤其是编剧和导演这两个工种,在制片厂里手握大权,到哪都被人捧着。 但林朝阳可不想打白工,江怀延想调他到燕影厂来,无非是看中了他的创作实力,可这年头电影制片厂拍电影可都算是集体创作的。 他真来给燕影厂写剧本,有署名,但是没有著作权,纯纯的打白工。 这个时候大家都习惯了计划经济,也没有版权意识,所以没人在乎这些工作成果。 等到八十年代沪美厂的职工们因为著作权问题和厂子打起了官司,这些电影从业人员才会意识到这个问题。 林朝阳正打算婉拒江怀延的招揽,就听谢靳说道:“朝阳本子写得好,到制片厂是个不错的选择。不过到燕影厂没意思,要来还得来我们沪影厂。” “你们沪影厂比我们好哪儿了?” 谢靳的话引来了几个老友的集体讨伐,但也让把江怀延对林朝阳的招揽岔了过去。 酒过三巡,桌上的菜吃的差不多了,江怀延冒着酒气问林朝阳,“我听李拓说,朝阳的厨艺不错?” 李拓的爱人张暖心也是燕影厂导演,不过辈分比在场几位都低。 之前他们夫妻俩都在燕影厂大院这边住,江怀延认识李拓也不稀奇。 谢靳说道:“这个我可以证明,朝阳炸酱面做的不错。” 成荫摇着头挖苦道:“沪上人真是没见识,吃个炸酱面还当美食了。” “炸酱面怎么不算美食?”陈怀恺提出了不同意见,“越是寻常食物,越是难做好。” 他看向林朝阳,懊悔道:“早知道朝阳有手艺,我们何苦还自己张罗菜?” 林朝阳苦笑道:“说好了请我吃饭,你们还打算让我做饭是怎么着?” “下次,下次有机会一定尝尝朝阳的手艺。”谢靳张罗道。 他的话立刻引发了其他几人的赞同,“得尝尝,得尝尝。大作家的手艺,我们还没尝过呢,吃完以后出去吹牛都有资本了。” 一群老同志喝的醉醺醺的,你说他醉了吧,他说话不咬舌头,你说他没醉吧,说的全是胡话。 到最后,菜吃完了,酒也喝完了。 谢靳往床上一倒就睡了过去,林朝阳喝的最少,陈怀恺看起来还算清醒,江怀延和成荫已经迷迷糊糊。 林朝阳无奈,等会还得把人给送走,早知道是这样,这顿饭说什么也不能吃啊! 好在陈怀恺还保持了几分清醒,冲林朝阳摆了摆手。 “没事,朝阳,你放心走吧,等会我儿子来接我,把他们都送回去。” 说是这么说,可林朝阳哪能真走啊,坐那等了一会儿,还真有人来敲门。 林朝阳一开门,狂拽酷炫的凯爷没见着,倒是见着个模样标致的小姑娘。 “小姑娘,你找谁?”林朝阳问。 “我找我爸。” 小姑娘身量高挑,眉眼间明媚大气,但脸上满是稚气,声音清脆,越看越眼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