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氛越加紧张,皇上仍然不知去向。 这股不安,自临安城蔓延开来,渐渐蚕食整个大周朝,人心浮动,局势眼瞅着就要乱了。 这些事,远在南疆的苏迟一无所知。 此时苏迟正站在一棵橡树下,满心震撼地看着这片仿若仙境一般的世外桃源。 她身后是一个山洞,她握着火把在那潮湿又窄小的山洞里走了很长时间,因为在洞里不见天日,她只能从吃掉的干粮分量来估算,她应该走了三四天的路。 她满心疑惑,这条通道到底要通向何方,苏蔓让赵祯将她诓进这里,难道不是为了困住她一段时日,而是有其他打算吗? 也不怪苏迟这么想,因为这条通道,明显是最近新挖的。要到这个时候她才彻底明白,她到底还是算错了一步。 她和顾西臣看到的,那些壮汉拿着火把在院子里走动,其实压根不是在找什么机关,她被误导了,毕竟谁会深更半夜在那里举着火把排队走路。 他们踩得步子很用力,只不过是因为他们在将脚下的泥土踩实。而许今朝之所以在一开始追苏迟和顾西臣,是因为他以为苏迟看到了他们在做什么。 可惜那个时候苏迟想的太多,以为他们走的步子别有深意,误以为那底下藏着什么机关。 赵祯并不解释,仍由她误会,或者说——很乐于见到她误会。 一切的疑惑和猜测,在苏迟走出洞口的一瞬间,全部都有了答案。 她苦笑了一下,自己到底还是算错了一步。 也正是因为算错的这一步,使得她全部的推论都站不住脚,也就是说,她可能从一开始就错了。 眼前的一切,美得不真实,因为还是早晨,朝阳透过雾气落下,将这个小小的桃花源照的宛如仙境一般。 有美得宛如天仙坠入凡尘的少女蹲在宝镜一般的小湖边洗衣服,有善财童子一般可爱的小孩嬉戏打闹,还有慈祥和蔼的老人拄着拐站走出家门晒太阳。 苏迟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黑漆漆的山洞孤零零地立着,任谁也想不到,这山洞的两端,会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她想错了,从踏入朱家镇开始,她错的离谱。 可笑她还沾沾自喜,以为自己料事如神。 赵祯从一开始就不是冲着解药来的,他带着一队人来到朱家镇,以行商的名义住在了朱家镇唯一的一家客栈里。那之后,赵祯时常带着人往山林跑,可是许今朝却带着几个人留在了客栈。 其实他们做的事情很简单,苏迟目光平静地从山洞处挪开,山洞外面的地面上铺了一层厚厚的泥土,这个山洞是新挖的。 这将近一个月的时间里,赵祯只做了一件事,那就是挖通了这条通道。 从一端挖显然太慢,别看苏迟走了三五天就走通了,要挖这么长的一段通道,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赵祯带着人钻入山林,而许今朝则从客栈里找到一处合适的地方开挖。 她和顾西臣初来乍到的那一天,半夜被脚步声吵醒,她和顾西臣在一边偷看,却看不出个所以然,只觉得那个大汉举着火把盯着脚下用力走路非常奇怪,顾西臣莽撞的跳入院中,直接惊动了许今朝。 当时许今朝的反应是直接追杀苏迟和顾西臣,他们是真的要杀他们灭口的。 苏迟当时真的很不能理解,不过是看到了他们举着火把乱七八糟的走路,为什么就一定要被追杀,许今朝未免小题大做。 如今想来,一切都明白了,许今朝以为苏迟看到了他们在做什么,他们应该是每天晚上都会把挖通道的泥都运出来,离客栈不远的那条河,成了最佳的地点。 不过再怎么小心,一定还有泥土掉在地上,那些泥土要收拾干净并不容易,于是干脆就直接踩实了,反正那么大个院子,谁会趴在地上看,这一天天的,谁也不会发现院子的地面有什么改变。 她还记得赵怀珍说过,她曾经发现过一个藏在山林里的村落,可惜的是还没有来得及细看就被穆雪柔破坏了,她不小心按到了什么机关,山石掩埋了入口。 如今想来,穆雪柔应该是故意的,赵祯带着赵怀珍在身边,一来是因为她长得像徐蓉,得不到徐蓉,把那股情谊转移到赵怀珍身上也是好的,二来应该是为了让苏迟拆穿自己是赵祯。 这一步步的算计,可谓是极其隐晦,每一个线索都藏在那些极其不起眼的地方,这让苏迟很难起疑心,怀疑自己知道的这些线索,到底是不是别人算计好留下给她的。 于是这一步步的,把她算计到了这个地方。 她以为等待她的是什么刀光剑影,却万万没想到会是世外桃源。 她站在原地无法往前迈步,她说不清此时到底是什么心情,喜怒哀乐,哪一种都无法拿来形容,只是有一种:啊,原来是这样的感觉 苏蔓对她的感情一直都很复杂,小的时候,她总是非常任性,闯了祸从来不肯认错,她想着自己是姐姐,要照顾妹妹一点,这好像适得其反,苏蔓总怪她多管闲事。 她好像很讨厌苏迟,可是又好像很喜欢苏迟,人的感情有时候真的很矛盾。 她印象很深刻的一次,就是有一年上元节,她给苏羽做了一个荷花灯,当然,苏蔓也是有的。 苏蔓当着她的面,把荷花灯嫌弃的一无是处,然而带回去之后,却谁也不许碰,下人们也不知道,她到底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只知道主子的性子喜怒无常,难伺候的紧。 后来有一天,苏蔓在苏羽房里看到了一模一样的荷花灯,知道是苏迟做的之后,顿时勃然大怒,当下就甩了脸子跑回房,把碰都不许人碰的荷花灯踩了个稀巴烂。 她好像极其讨厌她,又仿佛十分深爱她。 十年过去了,苏迟分辨不清,苏蔓究竟对自己是怎么想的,她一步一步地算计,她身不由己的顺着踩着她布下的陷阱,一点一点的往前走。 她想要的,不过就是一日三餐,平淡无恙,她并不想要那种步步惊心的生活。 而现在,她想要的生活,就在前方,她只需要往前走,或许就可以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 最后的谜底解开,她却并不觉得高兴,只是有一种手足无措的慌张感,她甚至是茫然的,在一切谎言的最后,她不曾想过等待她的是这样一番良辰美景。 她连她的愿望和期待都算计到了,这一步一步的,叫人不知怎么地就模糊了眼眶,眼底涌上一股热意,眼前的世界忽然变得朦胧起来。 有贪玩的孩童发现了她,吵闹之下,很多人朝她走来,男女老少,脸上都带着善意的笑容,他们都有一双漆黑的看不见杂质的黑色眼珠,他们还活着——至少还有这一部分人还活着。 “阿蔓姐姐,你终于来啦,这次来就不走了吧。你上次答应我的,给我带的桂花糖呢?”一个只到她腰那么高的小姑娘拽着她的袖摆,满脸期待的看着她。 “姐姐带了,等一会儿给你。”在她背着的那个装着干粮的包袱里,的确有一把桂花糖,她心里忽然很难过,如果这就是答案,她并不想知道这谜底。 “你阿蔓姐姐走了好长的路,看她好累,先让她洗个澡换身衣服。”有个慈眉善目的老人朝她走来,那是个六七十岁的老妪,她一头黑发全白了,却一丝不苟的挽好,别了一根简单的玉簪。 她一双眼眸清澈无比,看着仿佛还是十七八岁的少女,这种感觉明明很违和,可是在这个人身上,却又叫人显得无比和谐。她是美丽的,哪怕变成了一个白发老人,她仍然美极了。 有那么一张脸浮现在苏迟的脑海中,只消看到这个老妪,她就认出了她是谁。 她跟着老妪往前走,小湖的另一端建了一个奇怪的小楼,这个应该就是巫师和圣女住的地方。有十六七岁的少女忙进忙出的在木桶里装进温热的洗澡水,老妪始终面带微笑,她以一种苏迟无法想象的平静,在这世外桃源一样的地方活着。 “你就是苏迟吧。”当苏迟褪去衣衫,坐进装满了热水的水桶里时,老妪开了口。 苏迟和她一样,没有任何意外,“是啊,纳兰姑娘。” 她静静地看着老妪,这样美丽的脸,几乎能和赵休爱的脸完全重叠,她没想到,男人生出这样的一张脸,也可以那样俊逸出尘的。 “老了,你也和阿蔓一样,叫我夜姥姥吧。”已然老去的纳兰明夜微微笑着说。 苏迟已经麻木了,从本该死去的桃花出现在她面前时,她就对这种本应该死去,却依然活着的人产生不了任何惊讶的情绪了。 因为算起来,她自己就是死而复生的人,而且还是两次。 “阿蔓来这里的时候,都是把脸弄成我这样的吧。”十年前的大火烧坏了苏迟的脸,以至于她的长相和苏蔓有了区别。她不及苏蔓好看,旁人也能够一眼看出她和苏蔓的不同来。 但是刚刚那个小姑娘还有那些小孩,却全都喊她阿蔓,显而易见,阿蔓必定是把自己易容成苏迟的样子的。 纳兰明夜愣了一下,显然没有想到她会问这个问题,“我以为你会好奇,为什么我还活着。” “因为你的孩子还活着。” 妇人弱也,而为母则强,或许纳兰明夜的确是想死的,可是赵休爱的娘,却一定是想要活下去的。 “何以见得?”纳兰明夜心中暗暗吃惊,这个苏迟当真聪明。 “他身上有拉伊族的至宝情人扣。”苏迟道,“若你不在乎这个孩子,想来是不会把这东西戴在他的身上吧。” 纳兰明夜忽然笑了起来,这一笑整个屋子都明亮了几分,这人就算是六七十岁了,也依然有一股夺人眼球的美。 也难怪赵元成会爱着这具身体,不管她是赵承爱着的人,直接将她留在了后宫,甚至还让她生下了赵休爱。 应该在二十多年前就死掉的人,却安详地活在这里,有时候人当真不能轻易相信自己耳朵听到的,甚至连眼睛看到的,有时候都未必是真的。 苏迟洗完了澡,换上了一身新衣裳,这衣衫显然是曾经有人穿过,看着大小,应该是苏蔓穿的吧。 她没有问纳兰明夜,苏蔓是什么时候来这里的,因为什么时候来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苏迟明白了苏蔓的意图,这就足够了。 “走吧,我带你去住的地方。”纳兰明夜领着苏迟离开了这栋奇怪的小楼,一路上,很多人微笑着和苏迟打招呼,喊她阿蔓,苏迟也没有解释。 纳兰明夜带着苏迟走出了村中心,朝着小路拐去,又走了一小会儿,就见不远处有一个小小的院落耸立在小溪边。 很熟悉的院子,很多情绪在心底翻江倒海,可是苏迟的脸上却看不出喜悲。 “这是阿蔓来了之后,让人帮忙盖起来的。”纳兰明夜解释道,“那时候大家都不理解,她为什么一定要在这里盖这样一座简单的院子。她就说,总有一天,她会住进来的。” 有什么东西击中了她的心脏,苏迟忽然之间,心疼的厉害。 纳兰明夜已经推开了门,屋里的陈设,几乎是照搬了苏迟在临安城的那座破院子。 “她还说,到那时候,希望大家还像这样,和和睦睦的,要对她好。”纳兰明夜似乎没有发现苏迟的异常,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苏蔓的事。 苏迟却猛地蹲下身,她捂住胸口,十年前,甚至是五年前,被洞穿了心脏的那种剧痛瞬间袭来,她觉得很疼,疼到她站不直腰,疼到眼泪落了下来。 苏蔓,那种种算计的背后,不过只是一个无比简单的愿望罢了。 “姐姐。”恍惚之间,她似乎看到苏蔓站在门口,依着门框对她笑,待到她眨掉泪花,她又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