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从地牢走出来一言不发的吴莫染和梁显宗不同,距离他们两千三百里开外的岙州泰康,在一个唤作“天成书院”的私塾里,有一个少年此时却笑得是前仰后合。 这个少年身穿一件遍布污渍的米黄色长衫,尤其是在袖口和下摆处,一条条长而粗的土黄色泥渍互相叠加着,仿似穿着此衣之人刚在泥浆中来回奔跑过一般。 而他的头发也是凌乱而蓬松,束发的皮套松散地插着一根快要掉落的发簪,乱七八糟的额发有的被粘在满头大汗的额头,有的随着他带动全身的大笑而上下乱颤。 他的脸上也是黑一道黄一道的污渍,但是却丝毫没有影响到他的仿似女子一般的俊美。 要不是一个倒在泥坑之中的更加稚嫩的少年唤了他的名字,他估计还要花痴乱颤地笑下去。 “公孙礼成!你别笑了,快拉我起来!” 被唤作公孙礼成的俊美少年一边冲泥坑中的少年伸出手,一边笑骂道:“梅洛笙,你怎生如此没眼力劲儿!抓只鹦鹉也会掉到泥坑里!” 被从泥坑里拉起来的梅洛笙,看着自己满身泥浆的样子,垂头丧气道:“只顾盯着那鹦鹉去了,谁曾想这里还有个泥坑。” “哈哈哈哈!”公孙礼成看着眼前狼狈的同窗好友,拍手大笑,“实不相瞒,这个泥坑是我昨晚连夜挖的,这水也是我连夜灌进去的!” 比公孙礼成矮半个头的梅洛笙,听闻自己满身污浊是出自好友之手,立时浑身火气,举着双拳便想往对方胸前砸去,但是却又在对方胸前停住,迟迟没有下手。 反是公孙礼成把胸挺起,逼着梅洛笙双拳赶紧缩回:“你打啊,你倒是打啊!我绝对会在苑老夫子面前告你一个非礼之罪!哈哈哈哈!” 无礼如斯的公孙礼成倒不似个被非礼者,反似一个非礼他人之人。 自知理亏的梅洛笙红着脸,嘴里嘟囔着:“你这哪像一个姑娘家,明明就是一个泼皮无赖。” 公孙礼成左手把腰一叉,右手狠狠捏住了梅洛笙尚有婴儿肥的嫩脸:“我是泼皮无赖是吧?那我就无赖给你看!我要把你的脸扯到你自己都能看见!” 梅洛笙疼得眼泪都掉下来了,只能求饶:“姐!我错了!你不是泼皮无赖,你是天上仙子,苍嫚大神!饶了我吧!” 公孙礼成却是不依,仍旧捏着这个粉嫩小同窗的脸:“你喊我什么?怪好听的!再多喊几遍!” “你是天上神仙!是苍嫚大神、木荑女神、季回女神!还是夜明仙子、风扬仙子和抚风仙子!”吃疼的梅洛笙连连把女神的名号往公孙礼成身上堆砌,惹得对方笑得差点岔气,终是把捏他脸的手给松开了。 “看你乖巧,饶你了!” 公孙礼成拍拍手,嬉笑着扬长而去,留下被她捏得小脸通红的梅洛笙独自抚着脸,心中却是想着要把那唤作“得闲”的鹦鹉给抓到手。 鹦鹉得闲是天成书院苑天成老夫子的心头肉,平时苑老夫子最喜在给学生们授课后用鸟食和言语将其逗弄一番。 得闲也是颇通他的心意,不时地回敬以“老师”及“夫子”,让苑老夫子眉开眼笑。 苑老夫子对得闲是和颜悦色,对待他的弟子却是另一番景象。 天城书院有一个镇院之宝,据说是曾经打过当朝右宰南宫明羽屁股的存在。 这个原本由两节毛竹制的镇院之宝,由于天天被苑天成撺在手里当做教鞭,日积月累下来,便从原来的黄绿之色褪成了赭石之色。 当如今的右宰南宫明羽还是个在天成书院求学的少年之时,就被这根家法狠狠地敲打过臀部,而这一点,也经常被苑老夫子当做教鞭之下出才子这一说法的论据。 公孙礼成是苑天成传道授业解惑以来所遇到的最为顽劣的丫头,当初要不是看在其父大手一挥,给天成书院捐献了一个十亩的庭院,也不可能让如此一个疯丫头在这清净之地飞天遁地。 这顽劣丫头刚到天成书院的第二年,就一把火把几十本书给烧成了灰,还满脸乌漆嘛黑地辩着什么书被记在了心里,就无趣了,自然就要烧掉的无稽之谈。 至于爬树、钻洞、掏鸟窝、偷偷典当书院中的字画,对她而言都是寻常操作。 即便苑老夫子对她怒不可遏,奈何她是一个姑娘家,家中又捐有庭院,也就不便用镇院之宝来教训。 只能让她去扫地、抹灰,做些劳其体肤的劳作之事,让她在辛苦中记得自己的过失。 好在后来有一个如她一般顽劣的梅洛笙,也是爬树,钻洞,掏鸟窝,所以苑老夫子也就把对公孙礼成的一腔怨愤全部发泄在了梅洛笙上。 承受着自己和公孙礼成两人惩罚的梅洛笙,自然是对苑老夫子怨恨有加,他瞅那夫子视那鹦鹉得闲为心头好,于是便想把得闲给抓到手里,藏起几日,然后看那老夫子捉急忙慌的样子。 于是他便寻了一个机会,偷偷溜进苑天成的书房当中,找到了得闲的鸟笼,想将其打开,把得闲抓住,然后丢到一处无人的山洞之中。 谁知事不随人愿,这鸟笼甫一打开,得闲就从里面扇了几下翅膀往屋外飞走了。 一路气喘吁吁地追着得闲,梅洛笙心中突然无端生出一丝执念——“这鹦鹉不让我抓,好生无趣,待我抓住了就了解了它的性命!” 如此的执念在梅洛笙的心中是越发滋长,于是满眼只有鹦鹉的他,一不小心就着了公孙礼成的道,栽进了泥坑。 公孙礼成是他在这个偌大的天成书院中最为要好的朋友,与其说她是个姑娘,毋宁说她更似一个汉子。 两人平时厮混在一起,各种顽劣之事都做尽了,尽管对老夫子只打自己不打公孙礼成的事颇有微词,但是好在公孙礼成总是能相处一下稀奇古怪的点子,和她在一起时的有趣多过对她被偏袒的埋怨。 几天之后的一个清晨,因为睡了一个好觉而精神饱满的苑老夫子,走进了自己的书房,他冲着屋内被笼布盖得严严实实的鸟笼唤着得闲。 但是鸟笼之内却没有发出一丝声响,于是他三步并做两步走到笼前,把笼布掀开一看,哪里还有鹦鹉得闲的声影。 于是他在书房之中翻箱倒柜地四处寻找着得闲,却始终不见那只心爱鹦鹉的踪影。 把鹦鹉得闲视为心头肉的苑老夫子,当下课也不上了,发动全院的师生和他一起寻找得闲的所在。 全院的百名师生几乎把天城书院给找了个底朝天,最后终是在公孙礼成父亲捐来的庭院的一处假山处找到了得闲的尸体,而它的尸体周围堆满了其它鸟雀的尸体。 此等惨状,让好几个近前的书院子弟当场呕吐和抽泣,呕吐声、哭泣声交相辉映,场面诡异而荒诞。 而此时公孙礼成却不合时宜地来了一句——“这些鸟雀玩物,既然死了,自是因为无趣。” 只这一句,让苑老夫子觉得此女的品相操守极不正常,于是便寻了一个理由,把其父亲公孙明礼给请了过来。 老夫子在公孙明礼面前把其女儿平时如何如何顽劣,如何如何飞天遁地,自是一顿好说。 公孙明礼当下被说得是颜面无光,只能怒目圆睁地看着自己顽劣成性的女儿。 待老夫子训完之后,公孙明礼借过老夫子的镇院之宝,对着公孙礼成的小腿一阵好抽,抽得小丫头“哇哇”乱叫,眼泪也是哗啦啦地往下直淌。 看到已经达到了预期效果,老夫子赶忙往两父女中间一挡,又一把把教鞭抢过,对着公孙明礼问着“你这是为何”的冠冕堂皇的话。 迫于父亲的责骂,公孙礼成只得写下千余字的保证,上书绝对不飞天遁地,绝对不爬树钻洞,绝对不掏鸟窝、典当书籍,绝对不烧书玩鸟。 看到一边抽泣一边写着保证书的公孙礼成,苑老夫子有种收服了一头小兽的满足感。 但是苑老夫子却不知发现得闲尸体之人和杀死得闲之人,其实都是经常被他用镇院之宝敲打的梅洛笙。 躲过得闲一劫的梅洛笙,心中的顽劣执念愈加肆虐,得闲一事约莫三月之后,他把一纸誓词丢到了公孙礼成的面前。 公孙礼成接过来一看,誓词上书——从今日起,礼成与洛笙义结金兰,永世不变。 她拍手说了声“秒极”,当即拉着梅洛笙往地上一跪,摁着他的头和自己来了一个三拜结交。 从此以后,两人更是形影不离。 不过说也奇怪,自从这两人结拜之后,行为举止倒是收敛了很多,待人接物虽然还是偶有调皮,但是大体都尚算得体,于是苑老夫子也便渐渐放松了对他们两人的关注。 直到翰景宗泰康四十年的五月十七日这一天,梅洛笙仿似从未来到天城书院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在苑天成三番五次地追问之下,公孙礼成仍然是一副一无所知的模样。 哪怕后来梅洛笙的父母痛哭流涕地求她说出最后一次看到自己的儿子是在哪里,她也只是冷冷说道—— “他也是越来越无趣了,我哪知道他跑哪里去了,我对于无趣的东西,从来都是不闻不问的。他又何尝不是?他对于无趣的东西可是比我做得更甚。” 看着对于同窗好友失踪如此冷漠的公孙礼成,不光梅洛笙的父母觉得心寒,连苑天成这个著作等身,桃李满天下的老夫子也是心如冰窖。 他第一次感到竟然看不透一个孩子,这样的感觉让他突然省视起了自己以前教书育人的过往,那些对着学生恩威并施的日子突然变成了此刻堵在胸口的一口气,让他想吐又吐不出。 而这口气终是在半个月后变成了一声扬天长啸,那是因为他看到了梅洛笙遗留下来的书本中的一张纸条,纸条上写着“从今日起,礼成与洛笙义结金兰,永世不变。” 突然大彻大悟的他,对着天空扬天长啸,把庭院中的鸟雀都惊得飞起了一拨。 几日之后,这个办学几十年的苑老夫子,把天成书院的所有师生尽数遣散回家,又命人把天成书院的牌匾从门头摘下,丢进了库房,接着一头扎进了书房,终其一生没有再教一人。 看着缓缓关上的书院大门,公孙礼成吹了下额发,喃喃道:“这天成书院也是无趣了,对吧?” 虚空中隐隐传来作答之声:“对啊,无趣它关了也罢。”这声竟是梅洛笙之声! 公孙礼成对此虚空中的梅洛笙之声回道:“我现在应该怎么叫你,梅洛笙,还是……?” “乱渊。”虚空之声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