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被腊月的寒风吹寒了脸,夜色中的一个重甲兵士把脖颈处的衣领往上拉了拉,然后把没有被甲胄覆盖的双手揉搓了几下,又对着手心呵了几口热气,就算是取暖了。 他望向在这夜色中灯火通明的主帅府邸,心里好生羡慕。 他羡慕的是那些主帅府中新来的后生将官,甫一来这军中,就可以喝着被温得暖烘烘的一开瓶塞就香气四溢的滦州美酒,还可以吃着从黄岩羊壮实的大腿上撕下来的烤得香喷喷的羊腿肉。 而自己虽然驻守此地多年,此刻却只能在这寒风中杵着长戟守夜。 “所以这就是出身在官宦之家的好处吧?” 重甲兵士又对着手心呵了几口热气,攒起放地上的杆子冰凉的长戟,继续在这寒冷的黑夜中驻守着。 不远处的主帅府不时传出阵阵爽朗的笑声。 府中大堂之上正摆着一个几十人的酒席,桌上不光有大块的烤黄岩羊的羊腿肉,还有澜州很难买到的整条大鲈鱼,参席每个人的面前都摆着一个斟满滦州美酒的三角酒樽。 席间笑得最为开怀的是一个坐于主位的魁梧壮年将官。 一身玄铁打造的足有百十斤重的重铠,穿在他的身上仿似鹅毛一般,举手投足间却是游刃有余,两肩肩甲之上作为装饰的赤燚凤,在火炉的火焰映照之下愈加金黄铮亮,栩栩如生,好似随时会振翅吐焰而起。 壮年将官高举起自己面前的三脚酒樽,豪爽大笑道:“今天这酒是不醉不归!哈哈哈哈!” 说完,他把酒樽中的酒一饮而尽,接着樽口冲下,笑着环伺了一圈席间的众人。 众人见状,皆举樽于胸前,接着纷纷一饮而尽,然后都樽口冲下,做完这整套动作之后,主位的将官。 有一年轻将官许是喝得太快,发出了几声咳嗽。 壮年将官冲咳嗽之人爽朗一笑:“莫染啊!以前在家中有你母亲管着不让喝酒,如今既来到这炽烈军中,酒可是壮胆和结交挚友之物!该喝的时候就要喝!为父可以教你!哈哈哈哈!” 吴莫染看着开怀大笑的父亲吴成璧,心中暗想:“父亲终是从四哥战死的事中走出来了,如此甚好。” 如此想着,他又把自己的酒樽中倒满了一樽酒,然后面向父亲吴成璧一饮而尽道:“今日,我还是您的儿子,明日,我就是炽烈军的前军参将!而您,就是我的主帅!” “好!好!好!”吴成璧看着眼前自己的第五个儿子如此懂事,也是满上一樽酒后一饮而尽。 兴许是从吴莫染身上依稀看到了大儿子吴莫敌的影子,他的眼中竟是泛着泪光。 席间的众人受此情景所感,也各自往酒樽中满上酒,冲吴家父子举樽仰脖入口道:“吴柱国有子如此,炽烈军后继有人!柱国府后继有人!” 酒过三巡之后,略带醉意的后军偏将涂近光突然说漏了嘴:“我看这五公子,确有三公子……”。 身旁的中军偏将荣鸿文没等他说完,狠狠踩了他一脚。 涂近光“哎哟”一声,刚想对踩他的荣鸿文发作,对方却贴着他的耳朵小声说道:“你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这么高兴的时候,你提什么三公子啊?” 涂近光听闻此言,猛抽自己嘴巴,心想:“香蕉个芭辣!我怎么总是管不住自己这张嘴!” 看到后军偏将抽着自己嘴巴的憨样,吴成璧笑着打趣道:“说也无妨,我三儿莫敌是征讨逆贼而死,死得其所,死得其所……” 虽是打趣,说到最后,吴大将军的语气也略带哽咽。 “不知公子今年贵庚?”怕吴柱国思子心伤的前军偏将梁元思举樽敬了吴莫染一杯,把大家的注意力成功吸引到了这个少年公子的身上。 吴莫染腼腆举杯答道:“小侄我今年十五。” “大好!大好!”梁元思闻言大悦,手抓身旁少年的左臂,“公子和我家显宗年纪相仿!你们两人日后定能成为挚友!” 被抓左臂的少年尴尬地冲吴莫染招了招右手,打招呼道:“公子好,在下梁显宗,这位抓着我手不放的正是家父。” 公元937年,翰景宗泰康三十七年,十七岁的梁显宗就这样给十五岁的吴莫染打了第一个招呼。 与此同时,在距离他们两人有几千余里的都城永宁,有一个唤作长孙元阙的皇子正在睡梦之中喃喃地背着古书典籍《睿蔺诗选》。 此时的他刚满十岁。 尚是少年的他们,并不知道八年之后,他们三人的命运会汇集与一处叫做渊庙的地方。 这是后话,暂且不表。 话说吴莫染十五岁顶替四哥吴莫敌的缺,被父亲分到了四哥生前待着的前军帐下,拜入前军偏将梁元思麾下。 梁元思是岙州镇魔宗宗主梁炳天的次子,从翰太祖延禧十一年始,镇魔宗梁家就有把次子送至“那一处”炽烈军中服役的惯常,一是履行“那一处”成立之时对于朝廷的誓约,二是增进与炽烈军吴家的磨合,可以更好地通力合作,共同镇压“那一处”最深处的那一物。 那一处最早的名称唤作“镇魔司”,顾名思义,即为镇压妖魔之所,这个镇压妖魔之所建立于翰太祖延禧十一年。 后来因为此处太过怪力乱神,怕吓着常人,又怕唤出来会招来乱七八糟的妖魔信徒,所以在成立后的第二年,也就是翰太祖延禧十二年,废除了“镇魔司”这个叫法,对外统一称为“那一处”。 到吴莫染和梁显宗这一批年轻将官入驻,那一处对那一物的镇压就镇压了二十二年。 每隔五年,那一处的守军炽烈军都会迎来一批新生血液。 到吴莫染这一批,已经是第五批,原本他们这批候补少年将官还要再等3年,也就是公元940年才会应征入伍。 但是他们的上一批前辈,也就是公元935年入伍的第四批少年将官,在公元936年在一场由当时的惠王长孙虞江和宁王长孙虞池联合发动的,在后来史书上被称为“双王之乱”的叛乱中因为参与了平叛而几乎全部牺牲殆尽。 那一批牺牲的少年将官中就有吴莫染的四哥吴莫敌,原本在前军帐下的他,是作为未来炽烈军统帅来培养的,结果在双王之乱的一场突围战中,为了掩护父帅吴成璧撤退而重伤身死。 看到父帅被数十倍的叛军包围,越战越乏,而不远处是近百名攻魂师在迅速吟唱、结印,仔细辨去,竟都是针对单体的噬魂斩! 见此情景,吴莫敌心下大骇! 他心中万分焦急:“就算父帅境界是戌阶魂境,面对这近百人同时放出的噬魂斩,也只怕会命丧当场!” 复又看了下自己手中的独孤霸王剑,兀自悔恨道:“如若这剑在父帅之手,尚能解封半数剑魂去应对。可如今剑却在我手,该如何是好?!” 看着攻魂师们的手印即将完成,吴莫敌把心一横,于是当时境界只是未阶魂境的吴莫敌,竟然强行聚气破境至戌阶魂境! 虽然强破三阶境界所带来的内力反噬让他口鲜血,但是好个人如其名的吴莫敌,愣是把独孤霸王剑剑身之上七百七十七个被封幽魂中的的半数尽数解封! “切勿强行解封!”看见儿子强行解除剑身冤魂的封印,吴成璧是又惊又恐! 惊的是壮哉莫敌!不亏是炽烈军的好男儿!竟是不靠御魂师加持,仅凭自身聚气瞬间强提三阶境界,从未阶魂境提升至戌阶魂境! 恐的是哀哉莫敌!如此强提三阶境界本身就会带来内力反噬,竟还强行解除独孤霸王剑的禁制,这只带来一个后果—— “你会兵解的!”吴成璧对着吴莫敌一边大声疾呼,一边想飞身去阻止后者的逆天行径,无奈深陷重重包围,却是无力抽身。 吴莫敌这边,剑身剧烈颤动的独孤霸王剑,周身发出“嗡嗡”的悲鸣。 突然悲鸣声戛然而止! 随之整个喧嚣的战场也是突然一边寂静,静得只能听到一个人的呼吸! 动作被放慢了数十倍的吴成璧,听着吴莫敌凝重的呼吸,知道一切都晚了! 刹那间,三百三十三个幽魂破剑而出! 而幽魂倾泻而出的瞬间,战场恢复了厮杀之声! 破剑而出的幽魂夹杂着风声、悲鸣、低语化为三百三十三道剑魂,以巨浪奔涌之势朝叛军的近百名攻魂师呼啸而去! 转瞬之间,这近百名攻魂师全部被夺魂而亡! 被解除了噬魂之危的吴成璧,对着手中的巨辰剑加持魂气,用一招五成功力的举鼎先把剑身宽厚的巨辰剑升至3丈余高的半空,然后猛地把巨大的剑身往地上一插! 喷涌而出的气浪硬生生地炸出了一个方圆近十丈余的潜坑,焦黑的潜坑之内遍布成片死伤的叛军。 随之冲上前来的零散叛军都被吴成璧个个击杀。 看到父帅业已脱困,吴莫敌惨然一笑,一个踉跄没站稳,竟是右膝跪地,口中直觉微甜欲吐,用手掩去一看,竟是满掌猪肝色的浓血。 自知油尽灯枯的吴莫敌,心中尚有未完之事,于是他右手撑地,勉力站起。 重剑独孤被他猛一吸气提力高举过顶,然后对着父帅吴成璧喊道:“父帅!这独孤霸王剑,孩儿我福缘太浅,无福消受!现如今我把它还给你了!” 喊完此话,吴莫敌在剑身上注入最后的魂气,然后猛一运力,手中的独孤霸王剑脱手而出,朝着吴成璧激射而去! 待独孤霸王剑脱力插在吴成璧面前之时,哪里还见吴莫敌的身影。 哀哉!这少年将军终究是兵解消逝,化为一缕魂气消散在这昏暗的战场之上。 吴成璧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他的儿子吴莫敌兵解之前的最后一句话。 “父帅,天上的星辰美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