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紧握着的拳头在谢一方一次次妥协一次次忍耐之下松了开来,他头是垂着的,脸色难看得不像话,轻颤着的嘴抖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一己私欲,不顾大全……那你们给个时间吧,什么时候……要等到什么时候?” “还请谢公子稍安勿躁,至少要看看有什么动静吧。” “这是叶沉的领地,哪都是危机,指不准台阶上就有埋伏呢?” 刚来劝谢一方的和尚抿了抿唇,开口道:“就先在原地等一会吧,逼宫不是件小事。谢公子凭你一己之力要与那魔头一战,怕是凶多吉少,还是等到大伙确认没危险后在一块上去吧。” 是的 三千阶梯之上,魔宫殿堂之中,坐着的人乃九五至尊的帝君,纵使谢一方修为逆天,可还是挡不住叶沉的三招。 不然,他岂能容忍他的师尊被叶沉挖去金丹成了个废人被软禁在魔宫数载年! 当真是欺师灭祖,死后理应飞灰湮灭不配入轮回之道。 谢一方闭上眼,痛苦呢喃着:“行了,你不必多言,你们跟还是不跟随便,我的师尊不能再等了,也没时间等了,叶沉那畜牲囚禁了师尊多少年!如果不是因为你们……帮你们脱离苦境,又怎会……” “我们没说不救扶摇仙尊啊,只是早几分钟晚几分钟的事,难道就要因为你,平白无故中了那魔头的招,惨死在此?!” 另一人拉了下上面语气咄咄逼人的修士,他颇为诚恳道:“还请谢公子谅解下。” 一朵巴掌大的雪花从天而降,落在谢一方的肩头,雪渐渐下大了,白了他的青丝,湿了他的衣衫。他却只是紧抿唇瓣,不愿多言,一意孤行踏上了众人所说的“有埋伏”之路。 人心本恶,善的定义便变得越发迷茫。 谢一方忽而就替他那个古板的仙尊感到不值得。 太不值得了。 阶梯很长,像是没有尽头,却也很短,仅一柱香的功夫,谢一方便走到了魔宫殿堂前。他盯着紧关的大门,伸出手,指尖微颤地推开。 入目,空荡荡。 殿堂里只有陈旧的摆设物和几根粗矿的圆柱放在那,最上边的座椅上,根本没人! 叶沉不在这! 那他在哪?还能在哪!宫殿之外,数万名修士已兵临城下,叶沉绝不可能在这节骨眼上凭空消失,除了出面一战或被诛杀,他别无选择。 许是怒气攻心的缘故,谢一方呼吸略显急促,他那原本黑白分明的眼眸,此刻已沾了不少怨恨。 他从正门进,从偏门出,在叶沉的地盘上四处溜达,一路看到些不知名的野花正百花齐放煞是好看。 他手中的本命剑因为随着靠近野花而随之发出轻微的颤抖。 “连你也在怕他吗?” 叶沉蹙眉不悦,垂头扫了眼白霄,结果白霄剑颤得更凶了。 “……” 他本欲再言,直至再次抬头,一切不言而喻。 在百花丛中有一块石碑,上头刻了字。字迹潦草狂野,像是发泄般随手写的……“叶锦华与从妃之墓”。 旁边放了狗皇帝最爱喝的梨花白和自个儿最爱吃的东西。 谢一方怔怔地盯着看了一会,心下一惊:世上的人巴不得盼他早点驾崩,但无人胆敢当他的面,咒他死。这墓碑应是他自己立的。 所以……他现在是快要死了?! 自掘坟墓,不再反抗决意赴死。 以叶沉的行事作风,哪怕还剩一口气都会死拼到底,怎会轻而易举投降自尽…… 谢一方不再多想一头扎进夜色,向着后山灯火通明的清心殿大步掠去。 随后,毫不犹豫推开闯入侧殿。那门像是封存已久,发出沉闷的“吱呀”声。叶沉措不及防被吃了一嘴的灰,眼下,暴躁地一手捂着抠鼻干咳,一手在半空中挥舞。 “你来了?” 一道低沉嘶哑的声至上传下,无悲无喜,只有失落的感觉。落到谢一方的耳里,显得极为讽刺。 “师尊呢!” “什么?” 殿堂坐着的人换了个坐姿,手撑着头,头上带着的冕旒微晃,珠帘撞在一起,遮了大半张脸,慵懒至极。 世人都骂叶沉是修真界的败类是三头六臂的魔头,但他的模样长得是真的好,明净皙的脸庞,透着棱角分明的冷俊,黝黑深邃的眼眸,泛沉迷人的色泽。一副乖巧良人样,骗去了扶摇仙尊的怜悯之心,养徒为患。 谢一方被他这行为刺激得不清,呵斥道:“叶锦华!我问你,我们的师尊呢!” “哦,你说从冉啊……”叶沉缓缓睁开困倦的桃花眼,“怎么刚见到我就要去见你的小师尊?作为师弟的我很伤心呢。” 谢一方愠怒地直视叶沉,看着对方苍白的肌肤,消瘦的面庞,已经猜到他是服了毒药。 他道:“五十年前,你丧心病狂血洗修真界自立为王的那天就早该想到众叛亲离,与天下为敌!” 叶沉说着,笑出了声:“这位置我不照样坐了五十多年?” 谢一方:“……” 看着谢一方吃瘪样,时间仿若回到五十年前,叶沉面前的是他敬爱又暴脾气的师兄。于是,他不给脸面地笑得更大声了。 可碍于他刚不久喝下剧毒,想猖狂笑会都已做不到了,他靠在椅背上,看透世态炎凉的黑眸,隔着如水岁月,落在了谢一方身上。 叶沉收敛笑意:“算下时日,你们也已好久不曾见面。凉舟堂,救世的凉舟堂里,师尊在那,不过……人已经死了。你要再不过去,等……等本座也死后,灵力一断,她的尸体会化为乌有。” “你的身体?你对师尊用了禁术!”谢一方身形一僵,他不可置信往后退了一步,“她可是你师尊!你的良心呢!” “我和她有着天理难容的恨,我岂能容忍她活在世上?不过念在师徒一场,我把她的尸体保存的很好。”叶沉忍着肚里腐烂的剧痛,缓道。 谢一方红着眸:“她待你不薄,你却毁她所有,你还是人吗!” 叶沉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哼一声,不屑道:“本座还是她徒弟那会,我犯错,哪次不是遍体鳞伤?当着众人面,逼我下跪认错,让本座颜面无存。恩断义绝后,她几次三番阻拦我,坏我大业。她待我不薄?谢风,这算是哪门子的不薄啊。” 谢一方张口无言,他的身子在打颤,白霄感应到主人的情绪波动,不待它试图安慰,他痛苦摇头,嘴中呢喃:“不是的……是你没看清。” 叶沉,但凡你放下所谓的仇恨,去认真回想下过往你会发现师尊其实是个嘴硬心软的人。 她是用过藤鞭把你抽得体无完肤,却在后一个时辰差我送药。 她是让你丢尽了脸面。你又怎知,那一夜,她房间里的灯亮了整整一宿。 她是三番五次阻止你坐上帝君之位,其实是不想让你成为千古罪人,背负骂名入土。 种种原有苦衷你皆不知,只看了表面恨了一辈子。 有太多的话如鲠在喉,谢一方是个年气方刚的小伙子,他不知该要怎样说,才不会把解释说成斥责。 到头来,他只哽道:“她脾气是差了点,说话难听,可就连经常出入我们门派的宁宁都知她待你很好,你怎会误解成这番模样……” 顿了很久,叶沉悠地抿了下唇,神情淡然,似又在叹息些什么:“大概……小师尊是被我误会了吧……” “那你……” “若不是因为她。”叶沉的声音又低几分,语速很慢,像是要让谢一方听明白似的,“几百年前我娘临死前给我的东西也不会弄丢。” 这么一说,谢一方总算是明白为何那一段时间,师弟会主动提议下山历练,被师尊驳回后,则是搬出凉舟堂,到外门弟子的休息地。至于师尊虽表面看上去依旧是个没事样儿,但若仔细去看,她会杵在一处发呆,一双手戴上了缠丝手套。 扶摇仙尊——从冉。 他们的师尊拿惯了兵器,杀惯了妖魔,让她突然有一天拿起绣花针去缝制姑娘家的小玩意儿,逃不掉被针扎得千疮百孔的命。 她从头到尾没吭过一声,隐瞒得很好,基本天天跟在她身边的谢一方,只察觉出师尊近几日休息少了。 腹部在绞痛,叶沉的修为高,毒的药效来得慢,他能够清晰地感觉到肺腑是如何被浊化成一摊血水,血肉被捣碎的剧痛,让他觉得每分每秒过得都如此艰难。 他想死…… 得到解脱。 叶沉额上的青筋微暴起,他强做镇定,呼出口气:“行啦,本座再坚持一柱香,便要入土为安了。” “你放心,本座怜香惜玉得很,师尊她貌美如花,不会把她千刀万剐,她躺在那……想睡着了一样。” 谢一方的眼眶湿润着,他不理解为什么叶沉要搅得天下大乱,而后再选择自尽,冥冥之中,像是有所隐情。 喉间一股甘甜涌上,叶沉没能压制得住,从嘴角溢出,他咳了几声,白牙被血染红,但他依旧无所谓,还用着打趣的口吻寒暄道:“还不走么?再不走,小师尊就成灰了……” 余音回荡在殿中,死寂无声。 昨日往事如烟,如秋风落叶荡然无存。 肌肉抽搐的疼让叶沉出现濒死前的幻觉,他狠狠咬着唇瓣,睁开刚闭下的眼。 底下已经没了谢一方的身影。 谢一方在轻功这一方面,属实了得,魔族的宫殿到人界的救世,对他而言十来分钟,也就到了。那么……还有一两分钟的时间叙叙旧。 叶沉死前还能再见从冉一面,他撑着破败的身躯,咬破食指,以地位阵,降自己传送到千里之外的门派救世。 凉舟亭里 姑娘家的闺房没有姑娘家的感觉,倒偏是生出了一种素雅干净利落的错觉。 被世人痛恨的帝君就站在世人所敬崇的扶摇仙尊前。 一个站着,褪去了一身桀骜不驯换上了救世的弟子装;一个躺着,没了昔日刻板的冷脸只剩下过分的安静与乖顺。 叶沉目光划过她蝴蝶微憩般的睫毛,红润如海棠唇。他的小师尊如睡着一般,容颜依旧不见老,如果她呼吸仍在…… 恍如隔世 他附身,蜻蜓点水般吻了下从冉的眉心,没有温度,凉的吓人。他像是发神经般,给一个死人盖了被子,动作极缓又温柔。 要是让魔宫的老仆瞧见,错认帝君被夺舍。 他对她的情感连自己都分辨不清,是尊敬还是恨意,扭曲的憎恶导致如今的局面。 修真界帝王临天君,杀戮无数,行政暴力,长达五十多年的闹剧也该谢幕了。 魔宫殿堂外,数万名修士朝着清心殿杀去,扑了个空,临天君不在此。倒是在殿里,他们发现地上有一行刚写的血字。 本座在救世通灵台,要本座的头颅速来! 众人倒吸口凉气:狂妄的不可理喻! 火光宛若毒蛇,直窜山巅,可当他们到了救世的凉舟堂里,却只看到了谢一方跪在一张床前,哭得泣不成声。 到了通灵台,他们口中的恶鬼魔头死得不能再死。 之前的所有恩怨,顷刻间,彻底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