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舫换上的黑袍是缎面的,指甲盖划过去,“哧溜”一声响,有些刺耳。 少年怔怔地望着铜镜中的自己,对镜中那由上到下的一抹纯黑,只觉得扎眼。他在东极门本可以穿上比这一身更显尊贵的袍子,但他偏爱晏青云交于他的粗布道袍,所以久久不曾换过。 今日里,迫不得已换上墨宗的袍子,心中自然是五味杂陈,不想再朝铜镜多望一眼。 “如何?”九清的双眸直直地瞧着他,那言笑晏晏的模样,可不是谁都能瞧见的,这好看的皮囊在女孩眼中终归是个加分项。 “九清姐姐觉得好便好。”秋舫虽然不想去夸赞这身衣裳,但也不想拂了九清的好意,只好不作声色地敷衍道。 少年郎脑子灵光,学东西快,就这么些日子以来,一言一行之间已变得愈加老练。 九清听了这一嘴甜言,笑意更渐浓厚:“那成,就这样吧。你先陪小姐去逛街,回来之后便来总务堂听候安排。” “今晚是要小的做些什么?”秋舫方才听老翁说过三言两语,但只知有场宴请,不知宴请何人,又为何事。 “今晚上宗主邀了洛城的各方豪杰共商要事,刘爷爷让你也跟着伺候。”九清收起秋舫换下来的粗布衣裳,一边与少年说话,一边东张西望地寻找什么东西。 “各方豪杰?”秋舫狐疑地蹙眉,试探着问道。 “就是洛城里的大小门派的头号人物。”九清解释一句,眼中瞧见一只木盆,便三步并作两步地走了过去,将粗布麻衣扔在其中,里面早已堆满需要盥洗的衣物。 “那...洛城里所有门派的头号人物都会来?”秋舫故作轻松地问道,目光扫了一眼九清背对着自己的身子,只觉得这姑娘也太瘦了些。 “自然没有那东极门了。”九清说罢,突地转过头来,神神秘秘地压低声音道,“听说前些日子,小姐和少爷也是出街游玩,遇见东极门的恶人,还输了一阵呢。” 秋舫闻言愣了片刻,转念一想,姑娘嘴里说的恶人可不就是自己,再一瞧九清有些气愤的脸色,摸着后脑勺尴尬说道:“小姐本领高强,这个东什么门,真有这么厉害?” 九清冷声一声,嘟囔道:“有多厉害就不知道了,我也不会法术。谷芽,你想学法术吗?” 秋舫摇了摇头,顺了顺衣袂,这一刻他并未骗人,要说句真心话,他对玄妙法术还真不感多少兴趣,当个小道士,在震明山中餐风露宿倒也不错。 见他不愿,九清笑了他一声山猪吃不了细糠,便朝着门外努了努嘴:“那你赶紧去吧,若是又遇上贼子,你是指定保护不了小姐了,好歹保住自己的小命吧。” 九清言毕,秋舫也不愿再耽搁时间,径直往门外走去。 与震明山上的人烟绝迹不同,只要旭日东升,坊市里便热闹非凡。 秋舫跟在风随星的身后,抬眼望去,看来这片坊市已从那日的战斗中恢复过来,红砖绿瓦焕然一新,就连商贩脸上的堆笑都更加生动了,看来墨宗的赔偿是下了血本的。想到此处,秋舫心中不免暗笑。 “小姐,刚才我去总管处领衣服时,刘总管让我晚上去伺候宗主的宴请。” 秋舫见风随星左瞧一眼,右瞧一眼,心情尚可,也借此良机说出早上的见闻。 风随星闻言回过头来,有些诧异地望着秋舫,蹙眉道:“刘老头怎么支使起我的人来了。” “说是小姐也要赴宴,让我跟着伺候。” “这倒也是,那你自个细心点,别坏了父亲大人的要事。” 听到宴请,风随星的眉目便舒展开来,往前踏着的脚步也轻盈不少。 山珍海味想必是勾不起这小妖女的兴趣,难不成是要见他的情郎?秋舫在心中猜测,但这话却不敢问出口来。 两人便这样一前一后地在坊市中晃悠着,风随星的口味挑剔,这里里外外的衣裳铺子都入不了她的法眼,只是看了几处便兴致索然。 好在胭脂水粉是所有少女的最爱,到了胭脂铺前,风随行总算愿意驻足停留片刻。 这一上午的脚程,令秋舫口中发涩。他站在铺子的门边,默默往里瞧着,那些年轻姑娘正忙里忙外地翻箱倒柜,不断掏出自家压箱底的宝贝来给小妖女挑选,这小妖女挑三拣四,半天没选中心仪的物件。 秋舫心中嘟囔一句,明明又不买什么大件物事,却非要他一个男丁跟着,多此一举。 此时此刻,却有一个久违的声音,猝不及防地闯入少年郎的心中。 “你能不能别再跟着我了!” 女子的声音有些娇气,更夹杂着怒意,在这坊市里响起。 是傅芷! 秋舫心中一颤,也不及多想,头一扭便侧目而去。只见那个眼熟的少女今日并未穿着东极门的服饰,而是一袭清爽的白色纱裙,走在人群中像极一朵洁白的山茶花,几日不见,依旧生得亭亭玉立。 少年在墨宗虽然短短数日而已,但每行一步都慎之又慎,明明是一个初入江湖的青葱儿郎,却逐渐学会欺瞒与算计。 但就在这些不算容易的日子里,少年总会时不时地想起这个活泼可爱的少女,今日得见,眼中的热烈再是难以自抑,一时间看得呆了。而这一切,尽让身畔的风随星收在眼底。 “年纪不大,心思倒是不少。”风随星瞧见吴秋舫的模样,鄙夷地啐了一口。 秋舫一惊,暗叫不好,以为风随星瞧出了什么端倪来,故作镇定道:“小姐哪里话。” “怎么,见人漂亮,就走不动道了?”风随星冷眼望着不远处的傅芷,恨恨地说着,“我迟早撕烂这女人的脸,到时候我一定放在你面前看个痛快。” 遇见旧人,不免触景生情。秋舫悄悄打量风随星的脸色,早是由晴转阴,眼角挂着阴狠,嘴角找不出一丝笑意来。 好在傅芷身后有个跟屁虫一般的傅朝,虽然不曾见过他出手,不清楚他道行深浅,但光是凭借那一身不同于普通弟子的金丝黑袍,想必风随星也不敢恣意妄为。 “小姐误会,我只是在纳闷谁在集市中大吵大闹。”秋舫低眉顺眼地答道,即使心中已经因为风随星对傅芷的恶言相向而怒意横生。 “哼,无非就是东极门的贼子罢了,不值一提。” 风随星一声冷哼,看来因为傅朝的存在,她只能压制怒火,选择暂避锋芒。 风随星的表现却引得秋舫暗笑不已,看来这小妖女跋扈归跋扈,但见风使起舵来,倒也不输他人。 “哼,回府,我看着心烦。”风随星咬牙切齿地说道,玉手一挥,便招呼着秋舫离去。 “哟,这不是墨宗的小妖...不是,大小姐么?” 又是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一听这口气,秋舫也知道是谁来了,不免在心中叹气连连。 风随星见了来人,明明还算白皙的脸颊,登时被这句碎嘴子憋得通红。 “怎么?今天出门不带弟弟,改带情郎了?” 说话的人,自然是气死人不偿命的何望舒,他嘻嘻哈哈地说着,话音一落,还不忘装模作样地打量起吴秋舫来。 秋舫站在风随星的身后,趁她无暇顾及自己,赶紧对着何望舒翻了翻白眼,毕竟以何望舒的风格,指不定又要说出什么奇怪的话来。 “前辈欺辱一个后辈,算什么本事。”风随星咬紧牙关,竟一反常态,没有一言不合便大打出手,看来心中也是极为清楚在何望舒的手中讨不了好。 何望舒不急着答话,鼻孔张缩一下,长吸一口气,一边把玩着折扇,一边朝着吴秋舫走来。 少年见他走来,竟下意识地往后退开一步,他大概是猜到,这十师叔要是张嘴,一定会让人想要把他的嘴给撕烂。 何望舒也不辜负少年期待,斜睨着风随星说道:“我是东极门的人,你是墨宗的人,何来前辈后辈?” 说罢,他又顿了顿,当着这满大街人的面,将折扇的一头搭在秋舫下巴上,再轻轻抬起少年的头来,饶有兴致地道:“不过嘛,大小姐真是慧眼如炬啊,找的情郎也生得这般好皮囊,不像你娘,找了风政这么个家伙。” 此言一出,风随星哪还能忍气吞声,再不顾忌对方是东极门长老级角色,左手成拳,虎虎生风地攻向何望舒的面庞。 这点小打小闹岂能伤何望舒分毫,他身子微微一侧,竟顺势趔到吴秋舫身后,与此同时,还有一段话语悄悄飘入吴秋舫的脑海。 “老三已入皇城,门中无首,万事小心。” 寥寥数语被何望舒使了传音秘法告知秋舫,秋舫微微蹙眉,晏青云说过自己当初为何被送上山去,人君召周宗入皇城已有些时日,看来称病不去一计,终究是走到了头。 风随星见一拳不中,再补上一拳,何望舒也没个道行深厚的高人模样,竟以吴秋舫为盾,一丁点也不让自己暴露在危险之下。 “东躲西藏算什么本事!” 风随星伸出去的拳头在即将落到秋舫身上时戛然而止,恶狠狠地喝道。 “诶,你有本事怎么连我一根汗毛也碰不到?” 何望舒竟像玩上瘾来,往后跃开一步,与风随星拉开了距离。 “十师叔!” 傅芷的声音又从一侧传来。风随星与何望舒之间闹出的动静也是不小,行人纷纷侧目,但一见到风随星这妖女,脸色剧变,有些胆小的已经在收拾摊位,生怕风随星又砸了这间坊市。 不过傅芷却是不怕,少女心思活络,左边见了风随星,心中自然来气,右边见了何望舒,也知道今天有人撑腰,不怕事地往前跑来。 “哟,这不是傅丫头吗?” 何望舒打了个招呼,虽然他一路尾随风随星和吴秋舫二人而来,早已瞧见傅芷兄妹二人也在不远之处。 “见过十师叔。”傅芷与傅朝恭敬行礼,惹得何望舒也不得不收起吊儿郎当的模样,短暂露出正经神色来。 “哼,我们走。” 风随星见又来两人,对面人多势众,心知就算是舌战,不用武斗,再周旋下去也定然吃瘪,急忙唤过吴秋舫,头也不回地离去,那小步快走的身形,颇有些灰溜溜的。 “师叔,你怎么跟那小妖女还聊上了?” 傅芷聪明伶俐,平常深得除了熊珺祺之外的师伯师叔们的喜爱,其中又属与何望舒说话最是没有距离。 “哎,不过是,作弄了她一下罢了。” 何望舒“啪”地一声甩来折扇,虽然天道凉爽,但依旧缓缓摇动着。 “奇怪,后面那个男子,怎么有些像小师兄一般。” 傅芷冷不防地冒出一句,竟让何望舒大吃一惊。 一道敛神符,一道换形符,饶是大罗金仙来了也得把少年切开才知道这究竟是谁,没想到竟差点让这小女娃一眼瞧破。一时之间,纵使他巧舌如簧,也不知当如何接这话茬。 “不知道小师兄这些日去了何处?”傅芷呢喃道,这些天见不着那个傻傻愣愣的小师兄,心中颇为挂念,在师父和师伯处也都问了个遍,可不管怎么去问,大家都神神秘秘地笑着,不给她说句真话。 惹得少女心中大是不满,所以今天才出来散了散心,结果遇上傅朝怕她又在外边与人打个不可开交,拼了命地追着她出来,令她本就不爽的心情更加蒙上一层阴影。 “这是有女怀春,三月桃花始盛开啊,哈哈哈哈。” 何望舒捏着扇柄轻敲一下傅芷的脑袋,一边念叨,一边大笑着朝吴秋舫两人跟去。 只留下红霞爬了一脸的傅芷和脸快要黑出水的傅朝呆在坊市中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