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六,湘州芷江,县衙。 衙役们都说,马县令最近疯了。 是的,身为县令的马忠国,素来便有“红包不到手,包你命没有”的评价,可这几日来,他却兢兢业业,每天督促衙役们巡视治安,自己也身先士卒,于公堂之上拨乱反正,替良善申冤,把那些积满了灰的冤假错案通通拿出来一一重审,实在是为官之楷模,前后转变之大,令人瞠目结舌。 可这还不算完——这不,马县令自昨日起,甚至连家都不回了,从府上拿来铺盖被褥,便在县衙内找了间房住了下来,房内灯火整晚不灭,简直敬业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有些衙役在底下议论纷纷——只怕在湘州最负清誉的武陵郡知府周大人,见了咱们马县令现在的模样,都要自愧不如了。 但大多数衙役还是相信另一个推论,马县令发了疯,疯得不轻。 毕竟,一个正常的官儿,谁会放着家中妻小不去团聚?放着二八佳人不去陪伴?放着舒坦日子不过,而一门心思扑在“为民请命、长治久安”这样不值一提的破事上呢?就算他发了疯,那咱们也就认了罢,可他还偏偏要拉着咱们一起发疯,这几天忙得脚不沾地,都要晕过去了,他妈的,谁当衙役胥吏,是为了服务百姓的?不都是为了体面、威风?为了那白花花的银子嘛…… 但在衙役胥吏们在心中把马县令全家十八都骂臭的同时, 在芷江百姓的心中,马县令的地位正在无限的被拔高,就连宰相皇帝都比不上,几乎快和圣人相比肩了。 有不少的百姓,甚至在家中供上了县令大人的长生牌位,可这实在不是一件稀奇的事,因为自县令大人转性子以来,芷江真的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这短短几日,芷江已全然变样,家家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孩子们可以肆无忌惮的疯玩儿;在第一个商人大起胆子夜晚出摊而没受刁难后,芷江很快刮起了一阵夜市的风潮,那宽阔美丽的龙津桥,彻夜灯火通明,行人熙熙攘攘,热火朝天的模样,引得隔壁县的无数百姓纷纷来访,就连百里外的百越凤凰城,都开始有无数土家人来此拜访。 如此盛景,真是应了那句“银河飞渡,风雨普济天下客。长虹横空,三楚龙津第一桥。” 不过,芷江的原住民们却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如此风靡的热潮中,却少了一个人的身影。 作为芷江县数一数二的巨贾,他没理由错过这样的大好商机…… 此时,天蒙蒙刚亮,马忠国已整理好衣冠,正襟危坐在衙门主位,初升的阳光透过窗户射了进来,打在马忠国的脸上,金光闪闪,显得人神完气足、威风堂堂,那头顶匾额金光闪闪,上书“明镜高悬”四字,愈发衬得他贴面无私、面露圣光。 马忠国抬眼四顾,见大堂中除自己外再无他人,他心中 那口气一泻,再也绷不住先前的模样,腰杆一塌,便如同没了骨头般,瘫坐在了椅子上,他长叹一口气,满面愁容。 衙役们的猜测没有错,马忠国现在真的要疯了。 那一日回到家后,却发现一家人都已被绑架,自己也被那群神秘之人挟持,那挟持之人还说了一句奇怪的话: “我们想请县令大人主持公道。” 那时的马忠国简直被吓坏了,随后一听对方的吩咐,这才知道,所谓的主持公道,只有一件事——彻底摧毁万秦钱庄芷江总掌柜的残余力量。 不错,这几日芷江风靡一时的商机浪潮中,唯独少了那个呼风唤雨,深藏不露的总掌柜。 有人猜测,他曾经与江岳帮合作密切,因此那位江公子摧毁江岳帮之时,顺带解决了他。 有人猜测,他做过的亏心事太多,因此面对县令大人大刀阔斧的改革,他早早的便望风而逃,生怕受到清算。 还有人传言,总掌柜这些年敛聚的财富,其中大多是黑心钱与民脂民膏,县令大人马上便要对他动手了…… 那些人抬来一堆东西后,便离去了,并表示自己彻底摧毁了总掌柜的基业后,自己的家人便会安然无恙的归来。 威胁之人来去如风,而且个个蒙着面,神秘至极,马忠国实在猜不透他们的人的身份,思来想去,他得到了一个大致模糊的推断——这群人应该是芷江其他的大商贾,见江岳帮失势,便 立刻想踩着总掌柜向上爬。 “刁民!”马忠国想到这儿,不由得低声嘟囔: “苦也苦也,我一个个小小县令,最大的愿望不过搞些银子、搞些女人,偏偏什么人都来招惹我,先是秦麟,现在又是这帮刁民请来的土匪……” 随后他从旁边的框中拿起一本账簿,打开仔细研读一番后,扯过一张纸,在上面抄写起来: “总掌柜之名下资产,城西四间商铺,两进大宅,另有城郊五百亩良田,连同白银五万两。皆为强占百姓所得,证据确凿,现统一没收充公,即刻执行。罪犯总掌柜敖杰不知去向,即刻发布悬赏通缉,告知其余同党之下落者,亦有重赏……” 马忠国一边写着,一边心中暗道——总掌柜啊总掌柜,你可不能怪兄弟不讲义气,兄弟的老婆孩子都在你死对头手里,你又已失了势,不少人都要你死,你倒不如死在兄弟手里,也算是积阴德了…… 放下笔,马忠国拿出一张纸,随手一折,便扎了个粗略的纸人,他自言自语道: “兄弟,不少女人,都是你介绍给我的,这样,你下去之后,我多烧些美女纸人给你,咱俩这就算两清了罢……” 这时,门口“咚咚”一响,却是师爷来了,马忠国把纸人随手一抛,随后把刚刚写好的纸条放入一叠纸堆中,一同递了过去: “召集所有人手,立刻去做。” “是。” ………… 芷江客栈,上房。 余家夫妇年纪大,瞌睡都不多,夫妇二人早早起了床,正在镜前梳头的余婶突然道 “老余。” “嗯?” “你转过来瞧瞧我。” “看什么……诶?你这簪子哪来的,怪漂亮的。” “漂亮吧。昨晚逛龙津桥的时候,从一个凤凰城的土家人手里买的,别致得紧,他要价五十文,被我一通讲价,三十文就拿下来啦。” “好得很,”余叔点点头,随后看向门口: “算算时辰,县令大人又要来啦。” 话音刚落,房门便被咚咚敲响,余叔余婶相视一笑。吱呀一声,余叔拉开了门。 便突然寂静无声了,余婶心中奇怪,不由得伸头看了一眼,发现大门开着,却空无一人。 老余和县令大人呢?余婶心中一动,匆匆别上头发便要出去看。 别簪子时,余婶手一僵,啪一声发簪便落了下来。 镜中,自己背后不知何时已站了一条蒙面大汉,他右手提着一人,正是余叔,余叔双目紧闭,生死不知。 镜中,背后的大汉见余婶发现了自己,阴恻恻一笑。 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