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兆历498年,申武三十四年。 一月,申武帝忱尧病死于养心殿,南巡未归的太子忱乾闻讯,火速北上回京。 太子回京途中,宦官赵鹿私通后宫,假传申武帝遗旨,立尚未就蕃封地的年幼齐王为帝,举国上下流言四起,人心惶惶。 二月,申武帝长子,秦王忱琼,以“清君侧”为名起兵,剑指武兆京城,称帝之心路人皆知。 同时,七子雍王忱雄,闻风起兵,率众于鹭州巨远城伏击北上回京的太子忱乾车架。为护太子周全,王朝公认的第一武夫老国柱栾灵玉死于巨远城千人围杀,太子忱乾携太子妃脱逃后下落不明。 风雨飘摇,天下大乱,后世称之为“三王之乱”。 七月,重整旗鼓的太子于西蜀起兵,率西蜀江湖势力,领剑、蜀、棘、夔四州兵力重新北上,杀回京城。栾灵玉义子洪隐罡闻讯,领楚州三万兵马千里归降。 十月,太子忱乾与秦王忱琼战于长门,太子帐下猛将如云,秦王忱琼主力尽失,兵败如山倒,最终孤身自刎于长门青衣江畔。 十一月,太子再伐雍王,最后一战时,雍王忱雄帐下大将王宪章临阵投诚,率众倒戈,连夜绑雍王出城交予太子。 同时,申武帝第六子楚王忱靖率军踏破京城城门,诛杀巨宦,腰斩毒妃,大开城门,亲手献上年幼齐王的人头迎太子入城。 自此,三王之乱平息,天下暂归太平。 ——499年,武兆王朝第二十七位皇帝忱乾称帝,国号淳丰。 ——淳丰元年冬,大雪漫京城,数日未绝。 武兆京城名为“毓华”,取自“钟灵毓秀,物华天宝”之意,与国同寿。 此刻,这座立于神州中原五百年之久的天下第一雄城,如一位似睡非睡、饱经风霜的披缟老人,静观着一场“天妒”之灾。 戌时,没有宵禁的武兆京城依旧人来人往。 时至年关,满地白雪映着家家户户门前通红的灯笼,照亮了街上才子佳人的锦绣袍服,大街小巷男女老少、迎来送往、喜笑颜开,丝毫看不出经历过动荡的样子。 而在闹市的尽头,有一辆马车缓缓驶入宫门,竟是畅通无阻。 夜幕飞雪中,戍守大小宫门的皇宫禁军看清那驾车年轻太监的面庞后皆是动作干净利索,在第一时间放行。 这辆车架就这么一路缓慢直行,直至天子勤政殿前。 面庞白净眉目清秀的年轻太监笑着掀开车帘,车内有两人施施然走下,是文武两张截然不同的面皮,皆是身着正四品云燕补服。 中年书生模样的名叫范良春,周正武夫模样的名叫王炎秀。 这两人本是屡试不第的落魄书生和剑州一郡的小小县尉,皆因一年前与落魄逃难的太子相识,如今才得了这么两个不大不小的官帽子,也算是新皇淳丰帝的两位从龙之臣了。 两人下车后先是相视一笑,随后联袂踏上台阶快步入殿。 殿内,身穿明皇五爪龙袍,龙首凤睛的年轻君王正摆弄着面前的一盆炭火。 炭火边的软垫上,端坐着一名紫衣披裘的倾城女子,女子媚眼如丝,正温柔地看着她眼前这位胸怀天下的英俊男人。 看到两人入殿,年轻君王眼角挂笑,风神如玉,身旁女子看得入神,“范王二人这些时日可还适应这京中的起居。” 武夫王炎秀略显拘谨,毕竟眼前坐着的这个年轻人已经不再是一年前的那个落魄乞丐了。 倒是书生范良春一如既往,嬉皮笑脸道:“京城自然比剑州舒坦,广德坊的烧酒,聚来楼的烤鸡,神仙居的俏小娘……哈哈哈,甚好!甚好!额,就是我们二人都还缺个宅子,陛下要不,给臣安排一个。” 陈乾开怀大笑,没有丝毫的帝王风范,他爽朗道:“还是范爱卿知我,你怎知我今晚要给你们安排住处,这长宁街可是马上要给二位腾地方了。” 在两人面前,他没有自称朕,而是用我。 王炎秀嗓音淳厚:“暗通雍王的莫家,妖言惑众的钦天监老国师庞灵观,目无天子的兵部孙承坚,礼部唐文,还有那清风卢氏的酸腐儒生,真以为陛下您不知他们私下里都干了些什么!一群乱臣贼子罢了。” 年轻君主上前示意两人坐下,三人面面相觑,欣然一笑,一甩衣摆堂而皇之地盘腿坐在了这空旷大殿之上,任谁看来都十分滑稽,惹得紫衣女子掩面娇笑。 皇帝听到女子银铃般的笑声,竟回头朝女子做了个鬼脸,欣然道:“帝王之家无朋友二字可言,能有你们几人知我,足矣!”只是他又想到什么,眼角闪过了一丝落寞,喃喃道,“晏大哥,走好!” “两位爱卿,今日便陪朕看看这武兆的臣子,是何等的‘忠君爱国’,哈哈哈。” 年轻君主,欲挽天倾。 钦天监 瞻星台上,一名枯槁披发的魁梧老人盘腿而坐,白衣白头白雪,仰望着漆黑远方。 老人双眼空洞,眼眶中竟是没有眼珠。 此人乃是当朝国师庞灵观,申武帝在世时的十大治世能臣之一。据说其当年曾借助天时收复南昭诸部,是位不折不扣的观象神人,一国之象师。只是不知为何,成了如今这般模样。 台下火光森森,聚集了钦天监近百人,神情各异。 前排居中一人嘴唇鲜红,鹤发童颜,脸上始终挂笑,此人乃是天子近侍,曹红鹊—京城之中武力可入前五的高手存在,民间更有传闻称,此人有吸食貌美女子鲜血的癖好。 宦官的身旁,站着个面色凝重的中年人—钦天监监正,兵部尚书之孙,台上国师的首徒,孙炆璞。 “老国师,陛下这还等着呢,开始吧!”宦官尖声道。 老国师没有应答,只是将身躯面向西方,戚戚然道:“有仙人曾言我大兆将兴五百年。文兆三百年,武兆如今已至二百年,前后共二十七位君主,历朝历代,哪个能比,何其壮哉!” 老人转向宦官:“老夫算出那西蜀晏家有乱国祸根,实乃天意。奈何陛下念及晏临霄昔日恩情,不忍除患,臣不得已剜目明志。今日将死,臣无愧天下,不负先帝。最后直言,晏临霄和那孩子一个也留不得!还请红鹊公公告知陛下,为国除患,保我大兆万古基业!” 老国师仰天长啸:“先帝,宋相,韩将军,莫将军,栾国柱,庞某人贪生怕死,苟活于世,让老兄弟们久等了。无妨,这便去也!” 西蜀晏临霄是何许人也,曹红鹊再熟悉不过了,当今天子之所以能够平定三王之乱,坐稳帝位,这位以一敌百的西蜀大剑仙有不可估量的功劳,天子更是曾与其以兄弟相称。 中年监正眼角微红,嘴唇颤抖,不忍再看恩师赴死。 老人长舒一口气,并指刺向眉心,霎时间一圈晕气炸裂开来,白衣无风飘摇,自无眼老人眉心处绽放出一道金光直冲黑夜,顿时天地清明。 “散!” 一刻后,大雪止息! 两刻后,月星隐现! 毓华京城连日不绝的大雪,就这么两刻钟便停了! 老国师立于原地,眉心渐渐黯淡无光。 在场众人全部目瞪口呆。 天子近侍曹红鹊脸上的笑容更是逐渐转为了惊恐,口中幽幽吐出四个字,“象天法地”。 已经是回光返照的老国师微微转头望向自己的首徒,似能看见,鲜血从眉心淌入眼眶,虚弱道:“璞儿,这法眼虽脱胎于道门天眼,不是什么入流的东西,但论本事,一点不比那道门天眼差。为师如今油尽灯枯,今日便将这毕生所学传给你了,能悟到几分,便是你的造化了。” 老国师气息渐渐微弱起来:“放心,陛下自有安排,你孙家的灾不会牵连到你头上的。” 中年监正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而立之年仍是站在原地无声哽咽,哭得像个孩子一般。 老人倒地不起,生机全无。 一缕金光缓缓从老人双指间飞出,飞向了中年人的眉心。 …… 奉命行事的曹红鹊袖手走在深宫廊道之中,笑容似乎长在脸上一般,眼神深邃,嘴唇朱红,黑夜中如同一只低矮的食人恶鬼: “什么十大能臣,什么一品神卿宋光霁,国师庞灵观,国柱栾灵玉,兵神韩起,铁将军莫志淳,还有那谋反的赵鹿……黄土罢了!可曾活得过咋家。只要我活着,这往后的史书便指不定怎么写。” 宦官拍了拍这身可统领后宫十万阴人的崭新鲜红袍子,淡淡笑道:“当年你们意气风发,看不上我这个宦官,如今你们入了黄土,我依旧还是这般。哈哈哈,腌臜阉人又如何,笑到最后的,还不是咋家!?” 行至一处转角,有一位身披金甲的魁梧中年将军与曹红鹊迎面遇上。两人相互看了对方一眼,没有多说什么,同时转身,一齐并肩向勤政殿快步走去。 殿内。 皇帝陈乾已坐回了龙椅,范、王二人束手站在殿旁等待风声,随时听候差遣,那位紫衣女子依旧静静地看着她的眼前人。 曹红鹊和那位金甲将军快步入殿后,齐声跪地:“参见陛下,见过明妃。” 曹红鹊道:“庞国师已止大雪,并将其一身本事传给了孙监正,自行兵解,去向先帝请罪了。老国师临走前,仍旧力劝陛下除掉晏临霄和其与燕北郡主所生之子。” 单膝跪地的金甲将军道:“孙家,唐家,莫家大小总计一千四百五十三人,已关入殷阳狱,雄州卢氏全族也已押往京都,听候天子发落。” 皇帝冷哼一声,没有理会跪在地上的二人,提起笔写下了三个名字,转身交给了站在一旁的范良春。 朱原普、王衾素、曹钦风 皇帝冷眼撇了一眼殿前金甲,厉声道:“冯沉,命你速点二百禁卫,陪范王二位大人走一趟,务必把我写的这三个人给朕完好无损的带回京城。” 金甲将军冯沉沉声道:“领命!”随即起身,跟在范、王二人之后退出了殿外,隐入黑夜,不见踪影。 年轻皇帝看了一眼身边女子,微微一笑,继续道:“红鹊拟旨!” “大象初定,乱臣已除,举国同庆,大赦天下,安定社稷,免税三年。” “封明妃姚氏为我大兆皇后。” “封姚氏为朕所生之女云钗为我大兆长公主。” “封老将军姚崇为崇国公,封居晋阳。” “封栾国柱义子洪隐罡为我武兆龙威太平将军。” “封………” 瑞雪丰年,洗旧迎新。 待安排完所有后,天子陈乾挥退了众人,牵着紫衣女子的白皙手腕亲自朝殿外走去。 新封的大兆姚皇后先是俏皮地摇手挣脱,转身接过了丫鬟手中的灯笼后,又小跑着依偎进了陈乾怀里。 郎才女貌的两人相拥而出。 殿外雪白一片,二人立于雪中。 年轻君王抚摸着姚姓披裘女子的纤纤玉手,转身看向身后的大殿金銮,雄姿英发道:“仙人谶语,我大兆当兴五百年,荒唐荒唐,朕便要给那仙人看看,朕主政下!五百年后的大兆!” ——毓华城,西城城墙。 一位背匣的佝偻老乞丐若无其事的躺在城头,无视城头的守夜士卒,自顾自喝酒,士卒们似乎习以为常,或者说是束手无策,没有人去管这个大胆老乞丐,甚至主动让出了老头睡觉的位置。 老人眼神淡漠,一饮壶中烈酒,抹嘴讥讽大笑道:“忱家人呀忱家人,怎么代代都是如此的小气,祖传的过河拆桥呢?可怜了我那晏姓徒弟啊。为了江山,负了大义,五百年大兆也不过如此嘛,哈哈哈!” 要是换任何一个人说这样的话,九族恐怕早就被诛杀殆尽了。可此刻城头的士卒却是人人置若罔闻,毕竟连已死的栾国柱都没有十足胜算的老怪物,这天下又有几人呢! 老人就这么就着春节京城的万家灯火,立于城头之上,指点江山,神采飞扬。 入夜后。 老人似乎有些困了,就这么斜靠着城墙望向远方,醉道:“老城作席,风云为被,星月与我同梦,天地与我共醒,快哉快哉,此间乐,不思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