厢房内共有四人。 北地刀客张弩已经算是个老刀宗了,身形依旧如十五年前一般魁梧,只是和花凤举一样鬓角多了许多的白头发。 老刀宗背上背着他那柄足有八十斤重的无鞘大刀,此时正坐在桌前板着脸,一脸杀气地看向他对面的三人。 和张弩对坐的,是一位年近甲子、身材短小的和蔼老人,老人身穿上品青绿蜀锦,红光满面、气定神闲,正斜眼瞥向老刀宗张弩,默不作声,常人很难想到,这么一个和善富家翁打扮的老人,竟会是当年晏临霄的结拜兄弟之一,如今的西蜀浮沉馆的开派人,顾北玄。 老人顾北玄身后,还站着两名年龄相仿的干练少年,一左一右立如翠柳,如同两尊少年门神。 晏龙雨和花凤举推门直入,屋内四人的目光便一瞬间全部汇聚在了少年身上。 来自西蜀的老人赶忙站起身,不用身后两个年轻人搀扶,瘸着腿快步走到了比自己高一头的少年面前,像是看到故人一般仔细打量了一圈,随即瞪着眼看向花凤举,操着西蜀腔激动地骂道:“花凤举你个龟儿子,自己倒是一袭青衫潇洒快活了,你看看给我的好侄儿穿的是什么破衣烂衫?” 一向嘴上不饶人的花凤举在顾姓老人面前竟只是瞪这眼挺了挺腰板,破天荒没有还口。 身上穿着燕归的布衣的晏龙雨心情原本还有些低落,但此刻看到眼前这位正在咒骂凤叔的亲切老人,少年脸上不由自主泛起了笑意:没想到这世上还有敢让他西蜀凤绝骂不还口的人。 坐在桌前的老刀客张弩黑脸盯着晏龙雨身边殷勤无比的西蜀老人,气得一巴掌拍在了桌子上,扯着嗓子说道:“差不多得了啊,我说那个西蜀老儿,这么些年了也没见你们西蜀对这孩子上过什么心,今天倒是闹的是哪一出呀?” 老人顾北玄笑着招呼晏龙雨坐下,转头便对那燕北老刀客骂道:“放你的屁!谁不知道当年郡主嫁给我晏二哥时,你们燕北连个鸟都没来,今天想在孩子面前邀功了?回去告诉你们燕王,想要人,门都没有!” ”死瘸子,给你脸了是吧。” “姓张的,我要你给我脸?显你脸大?” ………… 这还没说两句,两位老人便吵了起来,骂声震天,被迫当上和事佬的花凤举拦都拦不住。 晏龙雨则注意到了屋内的两个与自己同龄的少年人,朝着他们眨了眨眼。两位少年俏皮地咧嘴一笑,以作回应。却都没有说话。 “老小子,不服打一架呀!真以为我怕你浮沉馆呀!” “要是放在当年,我这腿还没坏,别说你张弩是什么狗屁刀宗了,就是神仙来了,老子都能给你打投胎了!” 眼看着这两人吹胡子瞪眼,马上就要打起来了,晏龙雨赶忙礼貌地高声说道:“那个张伯伯,顾,额叔叔,我今天来是想知道一些我爹娘的事情,你们可否告知小辈一二。” 顾北玄给晏龙雨的爹叫晏二哥,晏龙雨也就只能给这个比花凤举还老的老人叫叔叔了。 听到晏龙雨的话,两位老人这才有所收敛。骂得口干舌燥的西蜀老人坐下喝了口茶,待到心情平复后,老人才看向晏龙雨老气横秋地叹了一口气,将一封早已准备好的信从袖中掏了出来,递给了少年,“孩子,你想知道的,这信里都有。” ——信中摘录如下: 申武二十一年,西蜀锦官城里突然多了一名问剑天下的西蜀剑客,没有人知道他师承何处,只知他叫晏临霄,手中长剑名为“不思蜀”,往后的十年间,那人仅凭一剑惊艳江湖: 问剑夔州剑甲湖,和剑甲湖湖主战成平手; 登霞州灵拂宫,求得暖玉,宫主忘忧祖师亲自出宫相送; 闯南海桐凰仙岛,剑毁仙岛四位殿主之一的白虎殿主武道心境,使其此生止步宗师; 入奉州啼鸬关,连败七名当世枪宗之后,御剑离去,显露武道仙人之资; 剑指桐州逍遥宗,醉酒在逍遥宗门前刻下“难得逍遥”四字,大笑而去; 一路向北,再往燕州,立于燕北齐剑楼前请老楼主出楼,激战三天三夜,最终一败! 西蜀剑仙晏临霄自此名镇江湖! 申武二十九年,晏临霄于西蜀锦官城迎娶比自己小十几岁,慕名奔赴西蜀的燕北郡主殷缘。殷郡主两年后生下一子,起名龙雨。 申武三十四年,三王叛乱,晏临霄与携明妃姚氏逃难至西蜀的太子忱乾相识,晏临霄携花凤举,顾北玄在内的西蜀九名剑客奔赴毓华城,于青衣江畔杀尽秦王主力,逼死秦王忱琼,护送太子入京称帝,建年号淳丰。 淳丰元年,一月,三王之乱时选择袖手旁观而没有出手相助的蜀王忱毓为求自保,入京禅让王位于晏临霄亲弟弟,时任蜀州刺史的晏临渊。 二月,淳丰帝忱乾下旨,将其亲妹妹,锦华公主忱羡余,嫁与新蜀王晏临渊。 六月,钦天监老国师庞灵观,观出西蜀异象,自剜双目上谏淳丰帝,赐死晏临霄,废除蜀王。天子大怒,不与应允。 十月,魔教再兴,江湖各派齐聚定鼎山围剿魔教。晏临霄携其结拜兄弟魏冲、李重山奔赴定鼎山。 淳丰一年,一月,魔教被灭,西蜀剑仙晏临霄命丧定鼎山,与魏冲、李重山二人死无全尸,三人唯留下三柄断剑。 二月,天子诏书抵达蜀州锦官城,给西蜀晏家赐下一杯毒酒一道免死金牌,晏临霄之妻燕北郡主殷缘接下毒酒,一饮而尽。 —— 晏龙雨面无表情地拿过信,逐字逐句一页页看完,少年没有流泪,这些年里他已经在启山的每一棵无人的老树后,将对父母的思念倾吐尽。 此刻,面对父母的死讯,少年镇定地让屋内的几人沉默。 “所以,要杀我爹娘的其实不是京城里中那位,而是另有其人。而淳丰帝赐完毒酒又降下免死金牌,是为了敲打我们晏家。” 少年语气加重了几分:“江湖杀吾父,庙堂害吾母!可我却不知这大仇该从何报起!” 顾北玄、花凤举同时点了点头。 顾北玄道:“当年之事十分蹊跷,一切的背后就好像有一只大手在暗中推波助澜。下诏的皇帝和杀你爹的江湖人只是明面上的一把刀,而那个幕后的握刀之人,我却至今没有找到。” 老人拍了拍少年的肩膀,继续亲切道:“放心孩子,我建这浮沉馆的目的之一,便是给你爹报仇。 当年护送天子进京的西蜀十把剑里,除了凤举,连我在内的其他八个人,可都是你爹的结拜兄弟。可惜当年的西蜀九人已经没了五个,与秦王那一战后,我也成了个没用的瘸子。 不如凤举呀!不如呀!” 站在一旁的花凤举淡淡一笑:你不如我花凤举不是很正常吗?天下有几人能和当年的我比。 自兄长晏临霄死后,这个瘸了一条腿的老人便开始一手组建浮沉馆,如今,武兆的每一座大城里都有一家叫做“浮沉醉”的酒楼,负责四处搜集倒卖江湖情报,神龙见首不见尾,其搜集情报的能力仅次于朝廷所设的龙渊台。 晏龙雨问道:“顾叔叔,我想知道我那亲叔叔蜀王晏临渊,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顾北玄思索良久,给了少年一个肯定的答复:“他是个情不由己,言不由衷的好人。” 晏龙雨松了一口气。 在这之前,少年最担心的便是这位身为王朝藩王的亲叔叔会与自己父母的死有关。现在看来,是他多虑了。 一直被无视的刀客张弩忍无可忍,又一拳打在桌上,不满道:“唉,顾老儿,话尽让你一个人说了,你也让我说几句呀!” 顾北玄瞪眼撇了这位刀客一眼,指桑骂槐般朝花凤举问道:“凤举,你们燕北人都是这么和人说话的?不知道的还也为我吃他们家饭了呢。” 花凤举觉得两人又要吵起来,干脆眼不见为净,将目光转向了窗外。 张弩这次没有管对面的西蜀老儿,而是看向晏龙雨说道:“燕北王让我给你带句话,必须以王爷的口吻复述给你,你听好了。” 于是,这位五大三粗的燕北刀客便提着嗓子,学着燕王的语气说道:“你娘当年嫁入西蜀是老燕王不让娘家人去送嫁,如今老燕王驾鹤西去,王爷世袭罔替做了新王,很思念这个的妹妹,想看看妹妹生的孩子到底长什么样,其实做哥哥的谁能不疼妹妹呀!” 学着燕北王说话的憨厚老刀客话还未说完,厢房内的众人便放肆地笑出声来,惹得老刀客又锤起了桌子。 张弩怒道:“你们笑什么啊,还不准老子学我家王爷说话了?” 脸上还带着笑的晏龙雨站起身,朝着老刀客恭敬一拜,“还请张伯伯替我转告燕王。舅舅的好意我心领了,但爹娘的尸身埋在西蜀,我想先去西蜀看看,他日龙雨一定替娘亲去燕北看望舅舅。” 老刀客闻言,又是一拍桌子,不堪重负的桌子终于不用再受煎熬,碎成了两瓣。 老人站起身,背后一口铁青大刀寒气袭人,大步流星地走出了厢房,粗犷的嗓音渐行渐远:“回去交差了!老子又白来一趟,真他娘的晦气。” 郡守孙长安刚死了儿子,城门内外戒备森严,晏龙雨很是疑惑,这个背着大刀招摇过市的老刀客该如何出城。 待到老刀客走下楼去,顾北玄才指着他带来的两个少年对着晏龙雨说道:“这两个孩子是我的义子,与你年纪相仿,一个叫莫非,一个叫何毕。他日去了西蜀我若不在,有事便找这二人。” 说话间,老人又拿出了一枚鲜红倒枣模样的玉坠放在了晏龙雨手中,“去西蜀这一路上,蜀王会派人接应你们。这个你拿着,若是入蜀途中遇事,便拿着这枚玉坠去随便一处有‘浮沉醉’字样的酒楼,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他们看了这个自然会明白。” 晏龙雨谢过后,也没有故意推辞,把玉收进了随身的口袋里,猛然间觉得有人打量自己,抬头看去,却是腰间别着一个镶金的轻巧算盘、温文尔雅面白如玉的莫非和风度翩翩脸庞棱角分明、手中握着一柄坠玉檀木纸扇的何毕,正朝自己笑着招手。 一直无所事事站在窗前的花凤举突然间笑出了声来,“莫非?何毕?顾老哥呀!你是真会给孩子们起名字呀!对了,你那两个儿子叫什么来着?” 顾北玄骂了一声窗口那人,笑眯眯地朝着晏龙雨道:“忘了告诉你,我有两个儿子,小儿子叫顾意,和你同岁,去了西蜀我让那小子去见你。正好继续做兄弟!” 晏龙雨一头雾水。 顾姓老人似乎想起了当年,沧桑的脸上笑出了褶子,“想我们兄弟几人当年呀,生孩子都要定个良辰吉日一起来,生下的孩子要是都是男的,那就和我们一样一起做兄弟。” “要是有男有女,哈哈哈!那正好订娃娃亲,以后做亲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