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七回苍莽阴风白草翻 自三月二十日到了五老峰以来,张继夫妇风餐露宿昼出夜歇,已将庐山五老峰翻了个遍,哪里有什么白芙蓉与楚江寒的影子? 好不容易挨到了初七日天黑,张继催着小若早早登上了最高的第四峰。 山风呼啸,张继内功浑厚虽不觉冷,但还是捡来松枝,燃起了一堆篝火,与小若相偎而坐。 见他久不做声,小若柔声道:“在想什么?”张继低头回看,深呼吸咧嘴道:“嘿,我想什么,还能瞒得过你吗?” 小若环臂包住他,轻吐香气道:“你既然有个‘赤手灵屠’的浑号,自该是个铁石心肠的太岁阎罗,怎么还有这等妇人般的造作?” 张继听了她的取笑,只叹气不语。小若使劲捏了他一把,道:“还以为此行能尽识庐山真面目,却不想倒做了巡山的土地婆。嫁了你,真是屈了姑娘。”说着一撩秀发,更见无限风情。 张继依旧不与她说嘴,自顾自吟道: “庐山东南五老峰,青天削出金芙蓉。 九江秀色可揽结,吾将此地巢云松。” 小若见他又提起了这诗来,再次打趣道:“不要不要。才巡了山这几日的山,便已经腻了,要是真住这儿了,风吹日晒的,岂不是要早早地做了黄脸婆,到时候你就不要我了。”说着又亲了他一口。 张继伸手摸摸她的脸蛋儿,笑道:“睡会儿吧,要不然成没成黄脸婆,倒先要成了红眼婆了。”谁着一把将她拦到怀里。小若玲珑娇小,真像个孩子一样给他抱在怀里,不由得脸上一热,“嘤咛”一声。 “我怕又做噩梦!”轮到小若正经了。张继心下怜惜,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柔声道:“怕得什么!凭我这身拳脚,定能护你和两个孩子周全。” 小若柔声道:“铁嘴乌鸦,又是铁嘴乌鸦,黑压压的一片,全都飞进了闲云庄,我拉着宣儿和妍儿的手,就是找不到你……拼命打,拼命赶,还是没有力气……”又轻轻叫了声:“好哥哥,我小时候就做个这个梦,第二天,爹爹就被抓走了……”说着抽泣起来。 遥想自己当年登丰楼题词,这才累及杨氏一门家毁人亡来,张继又是一阵自责,低声道:“当年要不是我在登丰楼上酒后胡言,就不会害了你……” 小若锤了他一下,立身道:“不许胡说!”又钻到他怀里,幽幽道:“不干你的事儿,爹爹就是那么个脾气,便是没有你登丰楼题词一事,他也会再找个由头上书弹劾的。” 她哭完了,又噗嗤一笑,道:“想不到你这样一个粗糙村汉,居然还会舞文弄墨,酸气来一点儿也不含糊。姑娘我眼光还是不错的,哼!” 听她似是夸赞,又实在嘲笑,张继含含糊糊应了一声。 小若哭完了心情大好,扭了身子,躺在他怀里,道:“你说这一清老道与觉清和尚,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偏偏单找各派掌门人上庐山来?你说我也跟着来了,算不算坏了他们的规矩?” 张继先答自己有把握的,笑道:“这算的什么?便是我有朝一日真打算开宗立派,这掌门人也一定是你来当!”小若乐道:“呸!好没羞的,就不怕天下武林都笑话你惧内吗?” 张继只管哈哈大笑,小若打断了他,再次问道:“正经问你呢:这一僧一道究竟是什么人?以前你可听说过吗?” 张继道:“武林中曾有个‘四掌三剑,八大神拳’的说法,传到如今,只剩下了‘四大神功’名头最响,分别是:少林派的易筋经,一清道人的丹阳剑法,海沙帮的寒沙掌,和丐帮的奔雷手。那位一清老道便是传授八弟剑术的高人,七十二路丹阳剑法乃是天地人三剑之一。那位老僧该是师出少林,与觉通、觉明等高僧平辈,身兼易筋经等数门少林绝学。这二位俱是隐世的高人,武功深不可测,若非楚兄弟介绍,我万万也识不得这二人。” 小若道:“那他二人召集各派掌门人,会不会有什么阴谋诡计?”张继摇头道:“要知他们有无阴谋诡计,咱们过去问问不就知道了吗?” 小若一骨碌翻起身来,朝四下望去,既不见火堆光亮,又不问人语犬吠,疑道:“人都来啦?过了子时才算初八呀。” 张继道:“时才第三峰腰有呼喝之声,想是在那里汇合,咱们这就过去吧!” 小若应声踢灭火堆,正要去见寻石头压住余火,早听见噗呲之声四起,灰尘并异味早扑鼻而来,不由得笑骂道:“好你个没羞没臊的……”脚下一空,已被张继背在身上,朝第三峰奔去。 一堆篝火渐渐映入眼帘,隐约瞧见人影在火堆前走动,小若轻轻捅了张继一下,示意他放下自己。张继笑道:“自家娘子,怕得什么!”但还是将他放了下来,朝着火堆走去。 松香夹杂着刺鼻的烟熏味儿吸入了鼻腔,想是生火的是个不常做粗活儿大牌掌门人,烧着的却是未干的树枝,火焰却蹦的极高。 小若一阵咳嗽,不自觉的跟在了后头。 但见一块巨石崖下二十余人或僧或道,或俗家打扮,围着一堆篝火而坐,各都一言不发。 见张继领着小若走来,众人俱都吃了一惊,向巨石下望去。其中有几个认出了张继,缓缓站起身来,赵岵更是惊叫出声,显然始料未及。 众人中却有丐帮周大雷帮主和蕃僧旦增冲上前来打招呼。张继即携了小若向二人及少林觉明方丈、全真掌教云阳真人等前辈高人行礼。 一个声音道:“二位大师,不是说此行只请各派掌门人到会吗?”正是泰山派掌门朝阳子。 又一个声音道:“闲云庄能算作一个门派帮会吗?”朝阳子又道:“纵然他闲云庄如唐门、海沙帮一样,算个武林帮会,这这到会的即不是庄主小范蠡,还带个娘们儿,这,这算做怎么子回事儿?” 火堆旁有卢龙、肖风夫妇应声而起,道:“我蓬莱一派自先祖创派使,每代便有一男一女两位共为宗主,我看闲云庄来了两个,也无不可。” 张继握住小若的手,兀自一言不发。 众掌门人正自争吵不休,两位主事人却闭目养神一言不发。 周大雷扯了大嗓门道:“诸位掌门静一静,闲云庄在武林中非同小可,派两位代表前来,也无不可。”众人闻言渐渐不语。 觉清和尚与一清道人面面相觑,终于开口说话,问道:“敢问张先生,沈庄主何故未至?可是已经……”他言辞虽生硬,语气却和婉,毫无前辈姿态。 张继抱拳回道:“回前辈的话,我大哥近来身体不适,特将庄中事物交由晚辈打理,故而冒昧代我大哥前来赴会。” 众人都知道三月初八李飞云逃婚一事,当下心照不宣,沉默的沉默,冷笑的冷笑,各都一言不发。 一时间又都归于沉默,各派掌门俱都身怀本门绝技,武功深湛修为过人,或精与玄修,或长与禅定,见别人不语,各个拿出了高人姿态,打坐的打坐,闭目养神的闭目养神,似是较起了定力。 张继同小若找了块石头坐下,见赵岵却是一副轻松姿态,径自报来松枝添柴,那火堆噼里啪啦燃地越发旺了。 时间久了,丐帮帮主周大雷狗熊一样趴在一方岩石上,居然鼾声大起,时不时抓背挠痒磨牙打嗝,一个转身见,居然奔出了一个响屁。 身后的一个老尼姑和泰山派朝阳子气的瑟瑟发抖,却强忍着装出了一副宗师气派,依旧闭目打坐。 小若见了忍住不笑,却见少林觉明方丈、全真掌教重阳道长相互一视,一个点头,一摇个头,双双咧嘴笑了。 小若正思考这二位得道之士必是又想到了什么禅机妙谛,周大雷身后另有一名年轻人终于闭气不住,胸口一起伏,旋即捧腹狂呕。 众人终于按耐不住,齐齐哄堂大笑。小若强自做着端庄体态,却也忍不住笑弯了腰。 周大雷正自妙会周公,想是有这么多高手护法拱卫,早就放松了警惕,被众人的哄笑惊醒,一个不留神,又母猪一般,滚下了巨石。 饶是众掌门门主修养过人,此刻亦有十之六七再次放声大笑。 周大雷翻起身来,一手揉眼一手正擦口水,全无半点执掌武林第一大帮派的仪态,众人俱想:这周大雷,真得了乃师“疯丐”的真传了。 众人笑得正欢,却见夜空中一物自东向西划过,有首有尾,首明尾暗,端的奇异无比。 朝阳子惊叫道:“快看,扫把星!”众人俱都站起身来仰头观瞧,无不称奇。 只见少林觉明方丈面色一沉,摇头叹息不止,全真掌教云阳真人更是惊坐于地,叫道:“苦也!苦也!” 众人俱为武林各派掌门,各个玄修问道见识广博,渐渐感到天降此等异象,人间必有不可言说的应验,一时都有所思。 那一僧一道身为召集者,兀自闭目打坐,泰山朝阳子等终于按耐不住,率先开口问道:“二位前辈,现下武林中有头脸的门派帮会掌门人都差不多到齐了,二位前辈有什么吩咐,也该明言了吧。”五台山佛光寺行智方丈、卢龙肖风夫妇等都齐声附和。 赵岵也向那一僧一道抱拳施礼道:“二位大师,少林、全真、峨嵋、昆仑、崆峒、点苍、青城、泰山、南岳衡山、北岳恒山等各门派掌门人,丐帮、九华山普济寺、五台山佛光寺、海沙帮、闲云庄、唐门等各门首脑,便连东海蓬莱、臧边密宗派也都有高人驾临,眼下除了武当掌教冲玄道长外,武林中的大门派共计二十个门派,执掌门户的可都到齐了,二位前辈有何吩咐,晚辈们洗耳恭听。” 那一僧一道缓缓起身,觉清和尚道:“江湖门派,绿林势利,差不多都到齐了,咱们先不等武当冲玄道长了。老伙计,是时候该干些正经事啦!” 一清老道点头,朗声道:“诸位掌门,我二人夜观天象,先有荧惑入南斗,今又有扫帚星现世,天降异象,人间灾祸将起,今夜特召集诸位掌门前来,乃为共商大计。” 少林觉明方丈、全真掌教云阳真人、崆峒掌门紫阳真人三人深明佛法道德,大惊之余,即齐齐施礼道:“还请二位道兄开释。” 一清开口道:“《开元占经》载:荧惑犯南斗,主中国大乱兵大起;主有反臣,道路不通,丞相有事;又为乱、为贼、为丧、为兵,守之久其国绝……” 众人之中不乏天资聪慧者,但自幼心思多用在钻研武学、经营山门之上,俱如张继一般,虽也通文墨,遇到这等天文星相占卜数术之学,也自听得一头雾水,越发迷糊。 丐帮帮主周大雷只知他二人所言有理,虽极力去听,却也不明所以哈欠连天。 赵岵见状道:“二位前辈,在场的多是舞刀弄剑的粗人,听不得如此精妙的说道,烦请二位说的通俗些。” 一清老道住口见被打断,转过身去仰头观望,不再言语了。觉清和尚接道:“诸位掌门,我二人夜观天象,多方推演,断定武林要遭浩劫,特不惜招来杀身之祸,泄露天机,在此要为诸位指一条明路。” 点苍陆苍松素来直爽,笑道:“自有绿林江湖起,杀伐浩劫几时停过?二位前辈莫不是要说,世上将有第二把震岳剑现世,人间将有第二个白莲教重出了吧?” 觉清和尚不去理会,依旧朗声道:“我二人夜观天象推演之下卜仅得三卦,三卦之外,不能知之。” 云阳子沉声问道:“敢问道兄,是哪三卦?” 觉清答道:“一为龙吸百川,二为龙困浅滩,三为龙争虎斗。” 周大雷不耐烦了,道:“前辈,什么龙龙虎虎,狗狗猪猪,跟武林浩劫有何相干?” 觉清道:“这第一卦龙吸百川,所谓‘百川’,便是应在诸位执掌的武林各大门派上,至于‘龙’嘛……不可说,不可说呀!”觉清和尚忽然仰天一叹,在不言语了。 赵岵惊道:“莫非……莫非有人要……要并吞武林各大派?”众人闻言各都心下一寒。 觉清和尚缓缓道:“赵掌门,‘并吞’二字,似乎不能道尽!” 自由江湖绿林起始,到今日的武林各派百花齐放,有哪门哪派,哪人哪姓曾并吞过武林各派,真正做到过一统江湖?众人思虑再三,都觉得这一僧一道纯粹胡说八道,有不少前后发出了笑声。 崆峒掌门紫阳真人也问道:“敢问道兄,龙困浅滩又作何解?” 觉清道:“龙困浅滩,乃龙欲吸白川,而腾飞途中不得天时,被困与浅滩之上,介时,自有天降大雨滋养龙身,洪水倒灌,山崩地裂!” 张继猛然想起这一僧一道与闲云庄所说的偈语来: “天公恶作剧,翻手变炎凉。 海运三山动,江高数尺强。 震雷惊失匕,漏雨苦移床。 不虑填沟壑,真成老更狂。”一时间惊得一身冷汗。 “洪水倒灌,山崩地裂……这,这是什么意思?”周大雷、行智方丈、卢龙肖风夫妇等人越发不解,纷纷问道。 觉清和尚摇头苦笑,石破天惊地道出了两个字儿:“地震!” 众人见他越说越邪乎,因他两个乃是前辈名宿,与在场不少人已故的师长交钱匪浅,碍于礼数情面,虽有质疑嘲讽,言辞终究未过出格。 赵岵道:“二位前辈,且莫急着说你这第三卦了,单就二位所言的前两条,那件能让人相信?有道是‘子不语怪力乱神’,晚辈虽不懂星相占卜之学,却也不敢轻易相信二位如此荒诞之言,二位如何才能让人信服?” 一清老道转过身来,冷哼一声,道:“小子,你自负才高,目中无人,我两个老头子原也理解,可要你信服这又有何难?” 众人听他言下之意,就是要将所言之事一一印证了,但不知这等骇人听闻之事,他二人又要如何印证了? 一清老道言道:“这地一桩,等武当掌教冲玄道长到了,诸位即可初见端倪。这第二桩嘛……”话到此处,又顿住了。 觉清和尚接道:“这第二桩嘛……不急!不急!诸位自能见到。等大伙儿见了前两桩事,咱们再说这第三卦不迟。”说罢与一清老道相互一视,齐刷刷席地而坐,闭目养起神来。 众人俱是一派门长,碍于身份情面,不敢过多发难,又如先前一般,就地佯装打坐的打坐,心下嘀咕的嘀咕。 张继心下揣揣,小若见状拉了他到圈外坐下,轻轻地依着他睡着了。 赵岵依旧添柴加火,霹雳屁啦声,混着周大雷的鼾声,张继终于也睡去了。 朦胧中,他携着小若与子宣、紫妍来到了闲云庄,大哥小范蠡沈三已为他备好了酒菜,三弟判官愁,四弟金刀,五弟木剑,六弟李飞云两口子,七弟石象,八弟楚江寒与毓儿,陆云汉与沈秋月也在,沈福在大哥身边伺候,还有几个刚会走路孩子绕着桌子跑来跑去玩耍,大哥举酒对大家道:“兄弟们,这是咱们的最后一顿饭了,大家干了!” 张继不解,问道:“大哥,这是什么话?”小范蠡笑着拍他的肩膀,道:“以后众兄弟就靠你照顾了。”又对大家道:“众兄弟以后一定要相亲相爱,千万不能相互猜忌,更不能相互残害打杀!” 张继听了极不高兴,正要嘀咕大哥几句:酒还未喝一滴,怎么尽说胡话? 方要张口,忽见远处黑压压一片,由打窗户里,门里飞来无数东西,铁嘴钢牙,血红的眼睛,通体黑的发亮,叽叽喳喳叫的自己头疼。 那些怪物先叼走了大哥,后叼走了三弟与七弟,自己挥掌去赶,可浑身却无半点力气,只有八弟一人挥剑砍死了一大片,而八弟却被啄的遍体鳞伤…… 远远传来了一声长啸惊醒了自己――却原来是武当掌教冲玄道长到了。 张继心跳的好似沙场挝鼓,浑身已被大汗湿透。 众人见冲玄道长到了,纷纷起身相迎。 冲玄道长绕过众人,径直走到张继跟前,稽首打拱,道:“张先生,闲云庄……闲云庄……” 眼前一阵眩晕,一股怒气冲破胸膛,张继一声大吼:“闲云庄怎么了?” “闲云庄出事了!” 众人哗然。 “上上下下……怕是,怕是无一生还!” 小若与冲玄道长一把拉住了瘫软下去的张继,但听见一声撕心裂肺的咆哮又钻入了众人的心间:“大哥……我的好大哥呦……” 小若一把扑了上去,将他死死地抱在怀里,伸手去抚摸他的胸膛,心疼道:“没得事儿……没得事儿!” 众人心下一寒,纷纷避开了他二人,正待向冲玄道长细问,忽然间,电闪雷鸣,一道霞光撕开了天空,直射人间,大地开始颤抖,继而摇晃,继而上下翻腾,轰隆隆,头顶上巨滚落,山崩地裂,仿佛满天神佛正自大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