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谓佛?” 十里长亭内,当季平安再次说出这句话,包括佛子在内的,所有观战者都愣住了。 仿佛情景再现。大家犹自记得,在二人斗法之初,季平安提出的第一个问题,便是这个。 当时,人们怀疑他不通佛法,竟问出这般市井小儿都知晓的粗浅问题。 但此刻,经过方才那一轮辩论,所有人都意识到,季平安对佛法的了解,比他们以为的都更深刻。 那么,此刻重新审视这个问题,便无疑不似字面那般简单。 佛子小和尚同样陷入沉默,皱眉思考。 上次他回答,佛是觉悟之人,这绝对不能算错。 但倘若当年大周国师,也曾询问上代佛主这句话,那无疑表明,他对这个问题的理解出现了偏差。 佛子沉吟许久,试探开口道:“佛是修行者?” 这次,他的答案不再如之前那般自信,泰然自若,而是小心翼翼了许多。 季平安笑了,说道:“上代佛主也是这般回答的。” 呼……佛子无声松了口气,竟生出一种荣幸之感,这种情感并非对季平安,而是他此刻代表的大周国师。 季平安继续道:“于是,国师又问,佛门修行者如何修行?” 佛子这次没有迟疑太久,他大概已经摸清楚了思路,吟诵佛偈道: “诸法实相理,无生亦无灭;若能如是知,是大涅槃见。” 旋即,他又补充道: “我佛门修行,讲究‘四谛’、‘八正道’、‘十二因缘’,只因世间为大苦海,众生无从求解脱,故而我等开悟之人,须以守戒律,禅定、礼佛、参禅等等方式,避免红尘侵扰,寻解脱之道。 修行既修心,亦修法,二者合一,便是佛门境界,可以武僧途径入佛,亦可以法师途径入佛,待领悟菩萨境,便晋升菩萨,对应你们所谓的观天境界,再往上,则是唯一佛主。” 说完,他又自我审视了一番,确定这番回答没有错漏。 季平安笑容却愈发耐人寻味,道: “当年佛主也说过类似的回答,虽与你所说并不全然一般,但也区别不大。” 这一次,佛子没有觉得庆幸,而是觉察出不安。 倘若自己的思路与上代佛主一般无二,那佛主当年是如何“败”的? 隐隐的,他感觉自己如三百年前的老佛主一般,踏入了某个陷阱,却全然意识到不到危险何来。 “那国师当年如何回应?”他试探询问。 季平安眼底浮现出昔年的光景,说道: “国师感慨,说如此看来,你佛门体系,不过是度己的路子,一门心思,想要抓住修行这根稻草,帮助自己挣脱世间苦海,奔赴极乐,还总自称怜悯众生悲苦,实在虚伪无耻。” 哗—— 听到这句话,广场上观战的一群佛门弟子坐不住了,纷纷起身,想要喝骂。 但一时间又拿捏不准,不知道这究竟是否为国师昔年原话,一下尬住了。 而观战的百姓们则没有这么多顾虑,登时议论出声,整个河岸都嘈杂一片。 佛子却没有受到外界干扰,他全部注意力,都落在季平安的话语上。 不同于其余人,少年僧人并未动怒,反而眼底透出期待: “继续!” 他隐约察觉,昔年尘封的真相即将揭晓。 季平安微笑道: “上代佛主听后反问,说若不度己,该当如何?” 佛子急切询问:“如何?” 季平安朗声诵道:“不为自身求安乐,但愿众生得解脱。” 不为自身求安乐,但愿众生得解脱?! 轰……仿佛一道电光劈开脑海,佛子整个人愣在原地,被大周国师这句话的气魄而震慑,拜服! 甚至生出强烈的自愧不如,相形见绌之感,更隐隐捕捉到某种关键,失声追问: “何解?” 季平安毫不停顿,道: “度己为小乘,度人为大乘。何谓大乘?非但讲自利,还讲利他;非但讲慈悲,还讲智慧;非但讲人我空,还讲法我空;非但讲出世,还讲入世;非但讲修心,还讲修身……” 季平安喟然长叹,说出了当年曾说过的话: “众生皆苦,伱佛慈悲,何以不普度众生? “道门可有不只一位神藏,妖族可有不只一位神藏……我星官体系,亦可不只一位神藏,为何偏生你佛门,只能有唯一佛主?” 佛子喃喃:“为何?” 季平安嗤笑道: “只因你等修的尽是小乘佛法,向往成就唯一佛,既然心中已笃定世间只有唯一佛,又岂还有争一争成就第二尊佛主之心? 道心蒙尘,更何谈解脱?唯有度化众生,转修大乘,届时天下众生皆可成佛,十方万物皆是佛陀,方可众生同登极乐。” 轰隆! 佛子心底如雷霆炸开,那坚不可摧的一颗佛心,过往无数岁月累积而成的佛心,竟隐隐有龟裂迹象。 …… …… 凉亭外,广场上。 随着这一番话,那些百姓们还没有多大反应,甚至没有什么感悟,可佛门一众僧人却已是如同中了定身法,固有观念受到冲击。 事实上,佛门数千年传承,也并非没有人生出过类似的念头。 但都因笃信权威,而受到了动摇。 毕竟,倘若周围师长,从小受到的教育,过往的历史,一切都证明了“唯一佛”的正确,那其他念头自然难以稳固。 可倘若这个念头,是曾统治九州世界,在佛法上压制了上代佛主的“大周国师”所提出呢? 曾经的世间第一强者提出的呢?上代佛主都甘拜下风了呢? 那唯一佛的观念,是否还正确?坚不可摧? “众生皆佛……众生皆佛……” “不为自身求安乐,但愿众生得解脱……” “这便是锁住我佛门数千年之枷锁么?” 一时间,包括对季平安敌意甚大的护院头陀在内,一群僧人动摇了。 而看到这一幕,其余人也都意识到不对劲。 “你们看,这佛门僧人们都怎么了?”李湘君有些看不懂,但察觉到场间气氛的变化。 裴钱兴奋地攥着半颗梨,想发表见解,但组织不出语言,扭头看向二姐,却见饱读诗书的裴秋苇同样表情怔然,似乎在思考国师这番话的真义。 “夜司首,这一番话何以这般大威力?那佛子似乎被震慑住了。” 余杭知府激动地攥着扶手,询问。 夜红翎呼吸急促,脸庞隐隐泛红,说道: “是佛心,佛心动摇……季司辰这是在诛心,是从佛门修行体系最底层去攻击。” “诛心喽……”人群中,初代神皇叉腰靠在马车上,仿佛上场的是他一般,以他的眼力,自然能看出季平安的意图。 雪姬忽然扭头,看向他,问道: “这些话,真的是他……的师父,大周国师当年与佛主说的?” 黄贺低声打断道: “雪姬前辈,阿斗前辈当年走得早,对后面这些事不了解。” “……”小胖墩方世杰面无表情:“啊对对对,我不了解。” 书院区域。 秦乐游险些拍案而起,神色激动莫名: “原来当年大周国师与佛主的辩论,是这般……无怪乎,无怪乎……” 韩青松看看他:“你这就信了?万一是季平安编的呢?” 秦乐游摇头道: “没有对佛法极高的认知,岂能编的出?何况你看这帮和尚的样子就知道,这种诛心之言,也只有曾经的国师能说出,也只有这种动摇根基的东西,佛门才会封存了数百年,将其视为禁忌!” 他嘿然一笑,道: “这次佛门是踢到铁板了,我甚至怀疑,是昔年国师临死前,就已经推演到,他死后佛门会不老实,所以才将这些话告诉季平安,交待他拿来反制。” …… 阴阳学宫,观星台上。 随着稍显失真的声音,从那一只画轴中传出,谢文生瞠目结舌,喉结滚动,将嘴巴里的一块肉吞下肚子,然后扭头盯着钦天监正: “他说的是真的?你师父当年就这么跟佛主辩论的?” 监正负手站在原地,眼神短暂失神,仿佛回忆起昔年岁月。 听到呼唤声才回过神来,轻轻点了点头。 谢文生啧啧称奇: “既然有这种大杀器,干嘛这么多年不拿出来?” 监正没好气道: “不然你以为当年佛主为何同意偃旗息鼓?不过隔了这么多年,既然是佛门率先破坏约定,那诛一诛他们的心也好。” 说到这里,监正忽然想到了什么,抬头望向南方,遥远的大觉寺方向,若有所思。 …… 十里长亭,随着议论声渐大。 忽然,一声断喝传出: “竖子敢尔,歪理邪说!” 众人望去,只看到达摩院首座,长眉法师忽地起身,一声棒喝,声震如雷,一圈圈淡淡的,几乎看不见的波纹,朝四面八方扩散。 霎时间,那些被动摇佛心的僧人们瞬间清醒。 被生生拉了回来。 惊出一身冷汗。 对面,三清观主脸色一沉,身上气息攀升: “首座何意?!” 他身后,道门修士们也一个个站起来,飞剑蓄势待发,脸色显出怒意。 所说比斗并非封闭,但各方都默契地不进行干扰,如长眉法师这般举动,已经有干扰嫌疑了。 …… 凉亭内。 陷入沉思中的佛子对外界声音毫无察觉,仍旧沉浸在自己的心灵境界中。 直到长眉法师厉喝,才回过神来,脸色苍白,眼神却亮的吓人,他死死抿着嘴唇,盯着季平安,声音沙哑: “我如何知晓,你说的这些是真是假?” 他仿佛找回逻辑,或者强行自我催眠: “昔年国师与佛主的辩论,只有他二人知晓,你自称国师弟子,便知道?那钦天监那么多国师亲传,为何都不知?” 越说,他腰杆越直,仿佛要捉住最后一根稻草般,脸上重新浮现出笑容来: “是了,你刻意用国师身份,来诓骗我,让我认为这些话,便是当年辩论真相,从而借助国师的名声震慑小僧,好计策,好计策,可惜,你终归不是国师,只是个小小星官。” 季平安怜悯地凝视着他,说道: “你觉得这并非昔年真相?” 佛子微笑颔首。 季平安摇了摇头,一副你不见棺材不掉泪的眼神,他忽然说道: “若我能证明呢?” 佛子微笑道:“你如何证明?” 季平安轻轻叹了口气,旋即,眼神冷然地俯瞰小和尚。 语气幽幽,以传音入秘的法门,将一束声音送入对方耳中: “我且问你,你可否还记得昔年大觉寺殿外,国师与你说过什么?净光菩萨?” 净光菩萨! 这一刻,重新找回自信的少年僧人笑容瞬间僵硬,瞳孔骤缩,一股凉意沿着脊椎直奔天灵。 那是一种被人点破伪装,揭露真实的本能的恐惧! 净光! 季平安眼神怀念,事实上,从对方去一静斋试探,留下那枚佛文时,他就已然窥破了所谓佛子的身份。 毕竟,昔年他与佛主辩论出来,唯一敢于拦在自己身前请教的僧人,便只有那个唤作净光的年轻人。 正因如此,季平安很清晰地记得他独有的灵素气息,以及神态,纵使数百年过去,轮回转世,也不改其根。 “你……你……” 净光菩萨浑身战栗,死死盯着眼前的星官,险些失态,但他终究是曾经的观天强者,强行将心绪压下。 想要问什么,便听季平安继续传音道: “你当然记得国师与你说过什么,他教授给你半句佛偈,助你踏入菩萨境,而后你又将这半句佛偈教授给了一弘,可他没有你的悟性,蹉跎许多年,最终因此走火入魔。” 净光菩萨抿着嘴唇,不发一言。 季平安继续道: “我无意探究你与一弘间的师徒情分如何,但想来,这多少是你之所以前来余杭的原因之一吧,所以你在得知我赠予他后半句后,特意来一静斋中见我。” 说到这里,他摇了摇头,有些神色复杂地说: “可是,你只知道一弘是走火入魔,又何尝不知,你自己同样早已陷入错误之境?” 净光菩萨眼神微变,传音道: “你什么意思?” 季平安眼神怜悯: “你可知晓,你昔年为何只能进入菩萨境,却绝不可能成为新任佛主?只因为,国师当年告诉你的那句佛偈,根本便是小乘佛法的精妙要义,若将其悟透,的确可以直达菩萨罗汉,但也仅此而已。” 净光菩萨骤然变色,否认道: “不可能……不可能……” 季平安俯瞰他: “不,你知道真相的,你在菩萨境潜修多年,岂会毫无感知?只是不愿相信罢了,实则,乃是当年佛主与国师达成了一个约定,便是只要国师不将大乘佛法宣扬开,佛门便会勒令南唐放弃北伐,双方一日不撕毁约定,便永不侵犯。 呵,上代佛主岂会愿意让你们明悟大乘佛法呢?那样一来,岂不是所有菩萨都可以冲击第二尊佛主,第三尊佛主?威胁他的地位?而于国师而言,虽不畏惧,但若佛门能自缚手脚,对大周而言,不也是好事一桩? 所以,纵使你堵在门外,询问佛法真谛,但国师碍于和上代佛主的约定,无法违背诺言,告诉你真正的要义,所以只好给了你小乘佛法真意。” 顿了顿,他眼神怜悯道: “所以,你以为一弘可怜?可你这尊菩萨,又何尝比他好到哪里去?就连现在,你都不敢面对真正的内心,不敢接受大乘要义,岂不是自欺欺人?” 自欺欺人……净光菩萨孱弱的身板开始摇晃,原本已经勉强安抚下去的佛心再度开始动摇。 这一次,空前剧烈。 他张了张嘴,仿佛要挣脱某种信仰的束缚,却失踪无法成功。 季平安叹息一声,道: “既然今日佛门率先撕毁昔年约定,那过往那些守则,便已不必再遵守。我这里有一句,国师曾说过的,关于大乘佛法的要义,你听不听?” 净光菩萨额头青筋暴凸,汗水汩汩流淌,他用近乎嘶哑的声音说: “是……什……么……” 季平安闭上双眼,道: “我有一偈,你且静听。” 净光抬头! 季平安吐字如雷,一颗颗砸入佛子心头: “一花一世界,一草一天堂。” “一木一浮生,一叶一如来。” “一砂一极乐,一方一净土。” “一笑一尘缘,一念一清静。” 他睁开眼眸,微微一笑: “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菩萨可觉悟否?” 净光如遭雷击,忽然抱住光头,发出大叫,额前裂开一道缝隙,有金光破窍而出! …… 广场上,道门与佛门正在对峙,气氛剑拔弩张,更没有注意到,季平安与净光菩萨用传音法的私下交流。 长眉法师手持佛珠,正要开口,突然间,众人只听到长亭中爆发出一声堪称凄厉的惨叫。 所有人同时扭头望去,旋即怔住,只见亭中季平安欣然坐着,没有任何举动。 而在他对面的佛子却是抱头大叫,浑身金光透出,以他为中心,荡开一圈圈金色涟漪。 达摩院首座脸色一变,仿佛意识到了什么。 突然间,佛子站起身,近乎疯癫地手舞足蹈,往外奔跑,涕泗横流: “哈哈哈,我悟了,我悟了……哈哈哈,我错了,全都错了……老佛主,你再拦不住我……哈哈哈……” 众人瞠目结舌。 下一秒,沿江所有人耳畔,都清晰地听到了一声“咔嚓”脆响。 净光菩萨,三百年铸就的一颗佛心,今朝始碎! …… 错字先更后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