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救一个人。” 他诧异地看着我,嘴角带着些许揶揄,“看不出来你还是个心善的。” “但你还是放弃吧。”他面色平静,话语却透出些许悲凉,“你我现在不过是两道游魂,又如何能干涉得了这世间。” “一人,我只是想救一人!难道真的就没有办法吗?” 想到那昨天再见时已身患病症,脸色苍白,脚步虚浮的人儿,我只感觉心里乱的很,急切追问。 他皱眉看着我,眼中带着几分怜悯,几分嘲弄,“一人?你这话真是可笑!外界什么情况你自己知晓,你若只救一人,第二天那人就会被患病之人抓起来活活打死。你要救,就救一个天下;做不到,就乖乖看着!” 他的话过于冰冷,直让我心底冒火。 我握着拳,浑身颤抖,恨不得给他一拳。 半晌,我放开了拳头。 他很理智,他说的对。 冲动的是我。 文诗,我该如何才能救你…… “为什么,你一直都如此冷漠,你难道就没有在乎的人吗!” 这话当然是没有道理的,以现在的角度来看,当时的我没有能力,却想要做到有能力的人才能做成的事,这当然是不可能的。 所以才会不甘,才会生气,会迁怒于他人。 “有吗?”他挑起眉看着我:“我在乎你啊,我的朋友,你我一心同体,我们可是兄弟啊。” “我是说别的人!” 他看着我的眼神变了,带着同情,带着冷漠,带着嘲弄,就像是邻居家的大人,看着不属于自己的,[不成器]的孩子! “我还在乎文池,我一直很在意他什么时候能确切死去。”他看着我,露出极度疯狂的笑容。 这种笑容我只在文咒脸上见过,那是他给自己换上妖兽心脏,企图夺取妖兽能力时露出的极度渴求与极度恐惧混合的笑容。 我看着他:我在看一个疯子。 但他显然不在意我会如何想他,只是自顾自接着说:“我也在乎文家,我想知道什么时候世人才会觉得这次瘟疫都怪文家,我想知道他们什么时候会打上文家。” “你不会不知道我在问什么。”看着他癫狂的模样,我反而冷静了下来。 “那你不是比任何人都清楚吗?”他迅速前踏数步,两手捏着我的衣领,双目宛如要突出来一般死死瞪着我,“我在乎的人,从来就不在这个世界上!” …… 外界崛起了一个新兴教派,叫什么新神教。 他们宣扬圣妖病不可治愈,人们应该去接受它,与它共存。 他们认为所谓的圣妖病不过是神给众生的一个寻常考验,这考验的本质与古时破城的洪水,偶尔出现的扰民大妖并无不同。 简直疯了! “那道友觉得,如今这个世道什么才算正常?”梦里,新神教的最高主教温和地笑着,轻声问我。 我不懂,正因为不懂,才会来此见他。 可,出于本能的,我感觉他们现在走的道路是不正确的。 可乱世需要的,又真的是所谓的正确吗? 或许在现在这个世道,真的只有疯子能引领世人呢? 他似乎也并未期许我会回答,自顾自说:“圣妖病的确是很可怕的病症,它扩散迅速,且不可治愈,患病之人大都陷入绝望,变得激进疯狂。” “我曾路过一处小山村,村子不大,但看起来也能住上几百户人家。” 随着他的回忆,梦中的景物迅速变化,凝成一座破败的村庄。 我推开一户人家大门,我看到一个壮年男子躺在地上,浑身鲜血。 他一手握着刀,嘴里咬着木棒,他狠狠一刀扎在自己心口。 自尽?! 人,不仅会被别人杀死,不仅会生老病死,还会自己寻求死亡? 为什么他要放弃自己的生命? 是因为圣妖病?因为我们来了这边吗…… 我感到脑海中有什么爆炸了,炸得我昏昏沉沉,站立不稳。 一只瘦弱的黑犬撕咬着男子的尸体,咬得他半边身子血肉模糊。 这是野狗,还是家犬无人喂养饿极噬主? 我又推开一扇房门,我看到房梁上挂着一匹白绫,我看到被人踢倒在一旁的凳子,我看到一个姿色平平的妇人,她双脚悬在空中。 这是又一间房了,我看到两个年岁相差不大的男子扭在一起,他们互相给了对方致命的一刀。 随着一扇扇房门被打开,我的心也越来越麻木。 渐渐的,我再看到一具尸体,不再有任何同情,而是从心底生出一股厌恶。 真是,让人恶心。 “这就是圣妖病,这就是人心。”主教来到我身边,缓缓说到。 “它无法治愈,又会让人越来越痛苦,还可能伤害身边的人,以至于有些人一患病就自杀。” 是啊,看不到希望,活着又要受罪,还会害死他人,那死又何妨呢? 也许用尽一切方法都要吊住病人生命,让他们继续受苦的我们才是真正自私的人! “它无比恐怖,让所有人都害怕,以至于当一个病患身边出现新的患病者时,新病患会无比痛恨原来的那个病患,他认为都是他人害了自己,从而对那运气不好患病的可怜人泛起杀心。” “人类这种东西啊,不是有了吃喝住行等物质资料就能活下去的低等动物。相反,他们必须自己先想活下去,才活得下去。” “而当人们真正想活下去的时候,你会发现人们其实很顽强。只要还愿活着,你会看到身处饥荒之人挖草根,啃树皮。只要还愿活着,你会看到身处洪水之人拼命抓住可以固定的东西,用尽一切方法来确保自己不会被冲走。只要还愿活着,你会看到不幸遭遇山崩被砸断一条腿的人拖着残躯一路爬行,最后被人所救……” “只要还愿活着,人总能想出一切办法来活下去,哪怕是在圣妖病肆虐的今天。” 让人想要活下去!这就是新神教的教义,信仰。 他们想要成为光明,成为希望,他们想要恢复秩序,想要安下这乱世中的扭曲的人心。 这可能吗…… 还真给他们办到了! “人喜欢追求刺激,所以会出去冒险,渴求混乱,制造杀戮。但人更多时候喜欢的是安定,刺激远比安定要消耗心神。所以战争久了,人们就会渴望和平。但战争停息太久了,人的精力过于旺盛,就又会发动战争。” “所以这并不是什么奇迹,只是人性的循环啊。” 你就如此肯定,自己一定能成功? “当然肯定。”他颔首笑道:“因为我没有什么私心,并且我也一定会死。” “我与其它所有人都没有任何的不同,又能给人们现在他们需要的东西,所以人们会追随我。并且只要我也患上圣妖病,最后与他人一同死去,人们就不会认为我是一个阴谋家,他们自然也不会背弃我。再加上我所做的一切事情全都是为了世人,所以只要我活得够久,即便以后我死了,人们也依然会遵守我建立的秩序。” “只要乱世还在继续,只要我建立的秩序还能保证一方净土,它就永远不会消失。” “这就是新神教,我想创立的秩序。” 因为圣妖病,人们不再种植粮食;因为圣妖病,人们不再将粮食做成饭菜;因为圣妖病,人们“学会”了烧杀抢掠,并且乐此不疲。 可粮食不会凭空产生,一直这么下去,圣妖病灭不了人类,人类自己也会灭了自己! 天灾之下,人祸往往随之而生。 人祸往往随之而生…… 但大难之下,人性也往往会绽放极致的光芒。 人们享受摧毁一切的快感,但也同样渴望安稳有序的生活。 他们需要的,只是一个引导者。 而现在引导者站了出来! 这世上多得是怕死的人,所以他能引导他们。 而又因为人活着就需要物质资料,所以这位最高主教一开始做的事情就是恢复生产:他散尽家财,换来食物分与众人,并与众人口头约定,要他们明日前来帮助生产。 哦,你不愿来?那你当然不是我的朋友,不是与我志同道合的友人,便不能从我这里分得粮食! 就这样,他靠着粮食一步步引导着人们,逐步建立起秩序。 同时,他也逐渐告诉人们两个显而易见的事实: 1.圣妖病没有那么可怕,它不会立刻就要了我们的命。 2.圣妖病就是那么可怕,所以我们恐惧它也没有任何用处。 “没有任何一种灾难能彻底击倒人类!”他向教众大声宣布。 真像啊,这话跟李温书对我表达的意思一模一样。 我飘在高空看着下方,看着众人随着他的话语一起高声呼喊。似乎只要如此做,他们就能暂时忘掉恐惧。 不,他们确实暂时忘掉了恐惧,忘掉了圣妖病,忘掉了他们正处于乱世。 他们高声呼喊,眼中都泛着光。 呵,圣妖病与古时的山火一样,与偶尔泛滥的洪水一样。 这样都信,真是一群天真的人。 “它也许能夺走几个人的生命,但它灭不了人类,也绝不了我们求生的意志!” 天真确实好啊,我都想跟着喊了。 但这是没用的,圣妖病依然存在,患病之人也依然会死。 终于,他面临了教众的死亡。 可与我所料不同的是,他并未面对惶惶人心。 我看到新神教的众人将死去的同伴聚在一起,生起火焚烧。 烈焰熊熊而起,他们一个个盘坐在火焰周围,他们全部都闭上眼睛,双手合十,沉默不语。 他们在为死去的同伴祈祷,祈盼他们来生安康。 人都是会死的,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 可是当感觉到周围的同伴与自己一同祈祷,愿不幸离开他们的友人来生幸福,似乎就连死亡也不再可怕,似乎就连死亡也能坦然面对。 李温书之前告诉我,人们大多怕死,可他们并不是畏惧死亡本身。他们害怕的是未知,是孤独,是遗憾,是被人遗忘! 所以当他所列举的这些一切对新神教的人来说都不再可怕的时候,死亡是否真的如他所说,不再恐怖,而是仅仅生命变成了另一种形式了呢? …… 我又一次来到那人梦中,他笑着夸赞我:“道友想法独到,真乃奇人也!” “死亡不是生命的终点,只是生命的另一种形式。是啊,人有生就会有死,死亡又何尝不是另一种生命的形式呢。” “多谢道友将此等正理告知与我,明日我便将此事告知教众。” 他最后还是询问了我的身份。 他坦言最开始与我交谈时只把这当成一场普通的梦境,他以为是自己不够坚定,所以才会梦到自己在说服他人,他认为这只是大脑让他再一次说服自己,让他更加坚定。 他也怀疑他是不是最近太累了,要处理的事太多了,所以才会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可现在,他确信了我是与他不同的存在,开始询问我的身份,询问我对他创立新神教的看法,询问在我眼里他哪里做的还不够。 真是个不折不扣的老好人啊。 但你误会了,我并不是你想的那么厉害的人,我不过是一个…… “对世间仍有遗憾,徘徊不前的游魂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