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金不及一诺。 若是韩绍这个边将出身的冠军侯能够成势,必能成就一段佳话。 令狐安这个残缺寺人,也能因此青史留名。 成为流芳万古的一代名宦。 反之,若是韩某人功败垂成。 那他令狐安就是贪图千金,勾连边将,出卖朝廷的无耻阉贼。 青史笔下,或许就是一个遗臭万年的名头。 世间的有些事情就是这般奇妙。 有时候甚至带着几分黑色幽默。 只是此时身处局中的人,却不一定能看得这么远、这么清楚。 或许在令狐安看来,他只不过是践行了儒家仁、义、礼、智、信里的‘义’和‘信’。 什么青史留名,又岂是他一个区区小黄门所能奢望的? 身为这偌大天下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小人物。 他也只是顺应本心罢了。 就像是此刻,那位替韩绍送来神都密报的信使奴仆,在听到韩绍这一番感慨后,连道不敢当。 说完,还不忘凑上前小声道。 “冠军侯放心,京中诸事有我家主君照看,但凡有风吹草动,断然不会让冠军侯在北疆措手不及。” 听到这话,韩绍刚想道谢。 可这时,那令狐安家中忠仆却是接着道。 “此外,我家主君在京中尚有一二好友,在听说冠军侯在北疆事迹后,对冠军侯仰慕不已。” “日后若是有机会,冠军侯不妨折节下交一二。” 韩绍闻言,神色微怔。 这令狐安…… 他这是要为本侯在神都……结党? 自干五? 面对这样的人,早已习惯了‘无利不起早’这句至理名言的韩绍,一时间竟有些愣住了。 而他这般失神的模样,落在那忠仆眼中,顿时以为韩绍心存顾虑。 于是赶忙道。 “主君那些好友……虽说都是微末小官,手中无有权柄,但都是心性赤诚,且耳目灵通之人……” 回过神的韩绍,摆摆手打断。 “本侯交朋友向来不看重这些!” 有用就行! 神都镐京那块地图,在韩绍眼中还属于是被【战争迷雾】笼罩的区域。 能提前多插几个眼,肯定是再好不过。 哪还管什么身份不身份。 这话说完,韩绍叹息一声,面色惭愧道。 “本侯只是感慨,令狐君待本侯如此厚重。” “而本侯却无以回报,深感愧疚罢了。” 说完,一面遣人将那面带疲色的信使,带过去休息。 一面让吕彦将李赫召来。 “侯爷!” 匆匆而来的李赫,自是一番参拜。 如今已经是一身彻侯锦衣的韩绍,虽然依旧身居这破败小院。 但那一身威势却已经有了几分凛然贵气。 而李赫本就心性通透的聪明人,所以在面对韩绍时,已经带上了几分小心的谦恭。 对此,韩绍没有虚伪地去削除这份身份上带来的隔阂。 别人还好说。 李赫如今所执掌的职位,让他保持这份敬畏与小心,实际上也是为他好。 否则,就是害了他。 挥手让他起身后,韩绍不急不缓道。 “你的六扇门最近如何了?” 六扇门。 名字自然是韩绍抄来的。 本来是准备用绣衣使、锦衣卫这两个名字的。 但想想,还是觉得太张扬。 【六扇门】好。 具有迷惑性。 猛地一听,还以为是某个不入流的小宗门。 毕竟如今的他需要的也只是刺探情报,不至于当个睁眼瞎而已。 至于其他的,以后再说吧。 只是听闻韩绍这话的李赫,却是突然再次单膝跪下。 “是……是侯爷的六扇门……” “卑职……卑职只是侯爷麾下耳目鹰犬!” 韩绍闻言,余光瞥了他了一眼,看着他紧张到额间见汗的样子。 忽然失笑一声。 “唔,是本侯说错话了,错在本侯,你这么紧张干嘛?” 说着,挥手间化作一副柔和之力将他扶起。 一面示意他道。 “坐吧,天冷,陪本侯饮杯热茶,去去寒气。” “喏。” 见李赫迟疑了下,最终在自己面前跪坐。 韩绍将火炉暖茶给他续了一杯,叹息一声道。 “说起来,咱们从草原归来,也不过半月,但本侯却感觉过了许久一样。” 听到韩绍这声感慨。 李赫一时间也有些怅然。 似乎回想起当初他们在草原上纵横厮杀、金戈铁马的那段时光。 可下一刻,韩绍却是话锋一转。 “明日你挑几个心腹之人,跟本侯出去一趟。” 李赫闻言一愣,下意识道。 “去哪儿?” 说完,才意识到自己失言。 侯爷要去哪儿,自己跟着就是了,哪容得自己置喙。 不过好在韩绍似乎并没有计较他的失态,浅啄了一口茶水后,便轻笑道。 “杀人。” …… 从韩绍屋舍中走出来的李赫,与院中吕彦等几个昔日同袍打个招呼。 见昔日总是言笑晏晏的几人,如今神色肃然守卫在门外。 这一瞬间,李赫脑海中闪过不少念头。 忽然觉得司马……哦,不对,是侯爷,刚刚那话说得很对。 ‘明明回来不过半月,却仿佛过去好久一样。’ 此刻的他,一时也分不清当初顺从本心,脱了这身甲。 为侯爷执掌六扇门到底是对,还是错了。 说对。 自从执掌六扇门后,他好像一下子与这些昔日同袍疏远了。 偶尔见上几面,彼此言语间,虽然依旧可以谈笑风生。 可这份谈笑风生,总带着几分客套的意味。 似乎再也回不到当初嬉笑怒骂皆由心的模样了。 可要说错,好像也不对。 都是听从侯爷的号令行事。 只是职责不同而已。 而自己似乎也只有身处这样的环境,执掌这样的权责,才能真的展现自己的能力。 而不是像当初在军中一样,只能当一个没什么存在感的小透明。 这般出神地想着,策马踱步的李赫忽然一愣。 发现自己竟然不知不觉地走到了叔父李靖家的门前。 赶忙一个翻身下马,便要迈步往李靖家中走去。 可就在他准备叩响门扣的时候,手中的动作却是顿住了。 面色几个挣扎后,李赫忽然叹息一声,动作轻柔地放下了手中的门扣。 而后头也不回地策马远去。 觉察到动静的老门房,打开大门看着李赫离去的背影,张口欲喊。 可却被身后突然出现的李靖止住了。 “主君,少郎君这是……” 面对老门房的疑惑,李靖摇头。 “让他走吧。” 一旁跟上来的老妻,眼神中多少埋怨与嘲讽。 “伱这族侄倒是有意思,早年在军中的时候,来得可勤。” “这如今一朝得了侯爷信重,连门都不登了。” 李靖闻言,眉头一锁,当即呵斥道。 “妇人之见!你懂什么!” 老妻也是个性子烈的。 眉眼一瞪,便争锋相对道。 “好好好!妾身这个妇人什么都不懂!” “如今你李军候显贵了,当上偏将了,自可讨上一房什么都懂的!” 说着,就要拂袖而去。 李靖无奈,赶忙陪着几分小心追上老妻。 叹息一声道。 “赫哥儿自小就是个聪明的。” “他过门而不入,也是为了我这个叔父考虑。” 见老妻犹是不解。 李靖也没办法跟她解释太多。 只是默然望着李赫远去的背影,眼神欣慰。 凡事有得,就要有舍。 能在如此年纪,就看透这一点,也不枉侯爷如此看重、信重他。 若能一直这般灵醒下去。 或许有朝一日,这个昔日因为天赋不被看好的李家子,真能成就一番事业。 到时候怕是就连他这个做叔父的,也需要仰望一二了。 …… 翌日。 李赫带着几人如约来到韩绍的小院之外。 这几人都是他从军前的昔日好友。 一个个的修为都不高,最高的不也过处在筑基凝血后期。 这样的修为,放在普通镇辽军中充其量也不过一个伍长之职。 不过正所谓蛇有蛇路,鼠有鼠道。 常年混迹街头市井,在打听消息方面自然要灵通一些。 只是此时的几人,看着眼前的破败小院,眼神都有些怪异。 “侯爷……就住这儿?” 对于这样的妄言,李赫也有些无奈。 江湖市井中人,不通礼数,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嘴也没有个把门的。 不过好在还是有灵醒的,在听闻这话后,当即呵斥一句。 “闭嘴!” 见说话那人神色怏怏闭口不言,那沉稳一些的,才望向李赫传音道。 “侯爷今日召我们来,就为了杀人?” 李赫默然。 作为跟着韩绍一路尸山血海里趟过来的老人,自然知道韩绍口中的‘杀人’,不会只是单纯的杀人。 所以想了想之后,还是跟他们交了几分底。 “安心等着便是。” “会有你们一份天大的造化。” 造化? 杀人,跟造化有什么关系? 几人眼神古怪。 不过一想到待会儿要见到那位传说中在草原纵横无敌的冠军侯,他们心中还是有些激动和紧张。 毕竟如今他们跟着李赫四处奔走,除了顾念昔日的情谊,以及那份丰厚财货外。 很大程度上也是冲着这位冠军侯来的。 尊贵的身份,强大的修为。 能为这样的大人物效力,成为其鹰犬走狗。 对他们来说本身就是一种荣耀,更是一条打破自身阶层的青云之阶。 这样的机会摆到面前,没有人会蠢到放弃。 于是一行人就这么在寒风中的破败门前,也不知道等了多久。 终于等到院门开启。 看着在吕彦等人簇拥下踏出院门的韩绍,李赫当即拜见。 “见过侯爷!” 面色已经被寒风吹得有些僵硬的几人,先是被韩绍的年轻与俊朗外貌给震了一下。 等反应过来之后,赶忙学着李赫的样子,单膝拜见。 “见过侯爷!” 韩绍呵呵一笑,道了一声。 “来得挺早。” 言语间的亲和,一如寻常人家的少年郎。 只是当他跨上身后,由吕彦亲自牵来的辽东大马后,整个人气势瞬间一变。 那股冲天而起的惊人煞气,席卷而下。 甚至让跟着李赫前来的几人,呼吸猛地一滞。 好在这时韩绍已经轻磕马腹,淡笑道。 “今天事情不少。” “走吧,先去府衙大牢。” …… 马蹄在清晨的长街石板上,敲出了一阵清脆的声响。 身处一行人最后的几人,眼神怪异地看着眼前的镇辽城府衙。 旁边就是威严肃穆的镇辽将军府。 跟着韩绍这位冠军侯翻身下马,踏尽府衙的那一刻,几人腿肚子近乎本能地颤抖了一下。 所谓傲视权威、视官府为无物的江湖豪杰,指的是那些盘踞地方不知道多年的名门大宗。 可不包括他们这些混迹市井的江湖散人。 死不下地狱,生不入公门。 这话虽然有些夸张,但既然能流传不知道多少年头。 自然是有其道理的。 看着一直以江湖大豪自吹自擂的几人,此时神色间的不安与畏惧。 李赫无奈呵斥一声。 “你们现在是侯爷的人,怕什么?” 听闻这话,再见到那些平日高高在上的衙门中人,一个个冲着走在最前方的韩绍躬身行礼。 口称‘冠军侯’。 这份畏惧与不安终于淡化了几分。 一路来到了一处守备森严的所在。 从进府衙开始就一直陪在韩绍身边的那文吏,躬身道。 “冠军侯,到了。” 韩绍闻言,微微颔首。 等到铁质的大门敞开,将吕彦等人留在门外后,只带着李赫等几人走了进去。 这片牢房深处地下,守卫不少。 四周更是全都用铁制栅栏封堵。 可谓是一座真正的铁牢。 不用想也该知道,这里关押的自然不会是普通罪囚。 当然若只是关押普通罪囚的牢房,韩绍也不会来到这里。 眯着眼睛打量了一眼地牢里的环境。 似乎与想像中一样,阴暗、潮湿,里面充斥着一股难言的怪味。 韩绍便收起了心中的那抹好奇。 有些无趣地对一旁的文吏道。 “筑基凝血境的罪囚在哪儿?” 文吏不敢怠慢,赶忙上前继续引路。 一面从怀中掏出那本记载着那些罪囚信息的文书。 边走边说。 “回侯爷,如今这牢中已经判决过,就等明年秋决的罪囚,筑基凝血境一共一十三人。” “先天宗师境一人。” “天门境大宗师及以上,无。” 韩绍微微蹙眉。 “这么少?” 文吏脸色一僵,小心道。 “侯爷,这已经不少了。” “要不是前些日子,传言我镇辽军战败,引得这些贼人蠢蠢欲动。” “往年,断然没有这么多。” 韩绍闻言,想想也是。 虽说武者以武犯禁。 但真正够得上死罪的,肯定不会多。 不过这也是好事。 每一个死囚,身后代表的都是滔天血债。 这些垃圾少一些,这人世间也能纯净一些。 韩绍正踱步间,忽然听得身边一处监牢内,传来一声怪异的笑声。 “哟!来了一个小白脸啊!” “瞧瞧这细皮嫩肉,这模样,啧啧啧——” 话音未落。 一道锐利劲风穿额而过。 怪异的笑声,戛然而止。 韩绍放下手指,转而对身边的问道。 “此人,何罪?” 文吏额间见汗,哆哆嗦嗦地翻看着文书。 刚翻了几页,还未等他找到对应的人名,文书忽然被韩绍摄去。 “笔。” 文吏讷讷递过朱笔。 韩绍接过,只一眼便找到了那人的页面。 然后朱笔在上面一勾,淡淡道。 “死罪。” 说完这话后,韩绍也不走了。 直接站在原地翻看起手中的罪囚文书,朱红色的笔锋不时在书册上勾过。 一旁的文吏见状,神色大急。 “侯爷!有些不能杀啊!” “那些……那些可都是……” 韩绍抬眼,神色漠然瞥向对方。 “大族?” 文吏喟然叹息一声,默然点头。 韩绍冷笑。 “能大得过本侯?” 彻侯,仅次三公一等,位比九卿。 不谈实权,只谈尊位的话,这世上确实没有多少存在能及得上。 对此,那文吏自然也清楚。 只是此时他却是苦着脸道。 “那些罪囚擅杀的是族中奴仆,按律罪不至死啊!” 大雍是可以蓄奴的。 虽然官面上并不提倡,但正所谓法无禁止,即自由。 所以无论世家大族,还是名门大宗,蓄奴之风盛行。 此外按照大雍如今的观念与律法。 奴仆与牲畜无异,是属于主人的财产。 一旦上了奴籍,这条命就只在主人一念之间了。 就算杀了,通常也只用罚金代罪。 能将这些大族出身的罪囚抓回来羁押,这还是得益于李文静这个强项令,一手铁腕强行推动的。 韩绍闻言,缓缓阖上那些记载着罪囚罪名的书册。 就在那文吏以为此事就这么略过的时候,韩绍叹息一声。 “既然大雍律法定不了他的死罪……” 韩绍说着,失笑一声道。 “那本侯就判他们一个意外暴毙吧。” 说完,不理会那名听闻这话目瞪口呆的文吏。 转而望向看着同样陷入失神中的李赫等人。 “准备好了吗?” 听闻这话,还未回过神的几人,除李赫之外,全都有些不明所以。 下一刻。 一道恐怖的神念,在整片地牢横扫而过。 所以刚刚被韩绍朱笔勾过的名字,所代表的一个个罪囚,还没来得及发出任何声音。 整个人便在各自的牢房中炸成了一团血雾。 血色命元飘荡在虚空中的那一刻,韩绍哂笑自语一声。 “能让本侯亲自给你们当这个行刑的刽子手,你们当感到三生有幸。” 话音一落。 一道道血色命元从虚空垂落。 传言‘庚申夜月华,其中有帝流浆,其形如无数橄榄,万道金丝,累累贯串,垂下人间,草木受其精气,即能成妖!’ 韩绍此时赐下的这些东西虽然不是所谓的【帝流浆】。 但大抵功效,却是差不多。 都是能让世间生灵一步登天的存在。 六扇门新建。 这些出身市井的江湖草莽,修为普遍低下,不堪大用。 不给他们开挂,怎么能行? 更何况韩绍向来信奉,这世上没有绝对的忠诚。 所谓的忠诚,也是因为背叛的筹码不够大而已。 不过这一点,韩绍很自信。 因为除了财货之外,他能给的,旁人不说给不了。 最起码没有人会给得这么爽快。 这么简单粗暴! 而与此同时,这一路来都云里雾里,搞不清到底是个什么状况的六扇门几人。 此刻终于知道了,先前李赫口中的‘天大的造化’,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感受着体内渐渐沸腾,并且不断暴涨的气血之力。 这一刻,他们什么都懂了! ‘原来如此!’ 他们就说嘛! 昔日跟他们修为差不多,甚至稍弱一点的李赫,怎么可能在经过一场草原血战后,修为就突飞猛进至斯! 原来根源在这里! 在眼前这位神秘莫测的当朝新晋冠军侯! 时间一分一毫过去。 韩绍眯着笑眼,看着眼前精气神在短时间内翻天覆地的几人。 几人彼此对视一眼,欲言又止的颤动嘴唇,布满震撼的眼神。 无不诉说着他们的激动。 直到韩绍笑问道。 “感觉如何?” 听到韩绍这话,几人重重一声双膝跪地,叩首道。 “侯爷天恩!我等卑贱之身,无以为报!” “唯效死尔!” 韩绍笑着上前,亲自将几人扶起。 恩、威,当并施而为。 才能真正起作用。 这恩给了。 接下来,还要宣示其威。 韩绍不理会几人感激、激动的目光,接着笑道。 “不急,再跟本侯去一个地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