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4章 布衣老祖母
太后调养了一个夏天,身体渐渐好了起来,内外命妇闻得太后大安,咸来恭贺。一时间通向太后松鹤斋的各条道路上俱是仪仗轿辇。 晴翠坐在小步辇上,被人抬着慢悠悠往前走,偶尔有几个超过她的,也不甚在意。拐到中衡二街上,因道路窄了些,众妃嫔仪仗无法并排,只好依位次列作一队通过。 行到前方三岔路口,东边一侧小路上来了个青布小轿,见晴翠这边仪仗到来,忙停止不前,让道给她。 那轿子半卷着帘子,晴翠便看到里头坐着个身形干瘦的老太太,年纪仿佛古稀,眼窝深凹,嘴也瘪了,枯瘦的手紧紧抓着轿子上的扶杆,眼睛盯着松鹤斋的方向。 晴翠没来由地鼻子一酸,只觉她与自己姥姥很像,心里不由得起了一丝悲戚,抬手示意队伍停下,又对那领头的老嬷嬷说:“是去给太后请安的吧?请先走吧。” 后头李宝林不愿意了:“她一个外头妇人,瞧着品级也不高,如何敢走在宫嫔前面?小葡子,我们先走!” 晴翠转头微笑:“妹妹位份在我之下,瞧着品级也不高,如何敢走在我前面?” 李宝林哑然:“我,我是为姐姐不平。” “这老人家比我年长,我没什么不平的,”晴翠冷笑,“她既然有朝拜太后的资格,与我们有何不同?” 张兰娘也点头道:“左右走到这里来的都是为朝贺太后,让一让也不妨事。” 温婉道:“你们认得她?连个诰命服都没有,何来与我们一样?” 听温婉这样一说,老妇人忍不住缩了缩,显得更加佝偻。 晴翠见不得老人这样,硬是压着队伍,对那老嬷嬷说:“你们快过去吧。” 老嬷嬷深深行了一礼,轻声唤轿夫继续前行。 老妇人看着晴翠,冲她笑了笑,晴翠也回了个微笑。 到了松鹤斋,众人在外头各自下辇,那青布小轿倒被云嬷嬷引着直接抬进了院内。众人不由得纳罕,跟着进了院子,却见太后急匆匆奔出来,看见老妇人竟眼泛泪花:“母亲!” 众人傻眼了。 太后扶着母亲入殿,刚坐下便急哄哄撵人:“知道你们孝心虔,都回去吧,大热天何必在这里闷着,都走吧。” 早到的昭容昭华等人还好,晴翠等人都还没来得及列队朝贺,但见太后这番情景,显然宫嫔们的例行朝贺请安,远不如母女一叙天伦更能抚慰太后的心。 众人识趣告退,出来各自诧异议论,晴翠好奇问道:“我们是民间的也就罢了,你们这些官家小姐难道也没见过太后的母亲?还是你们家规矩大,未出阁的女儿不让走亲戚?也不对啊!让出门的啊!” 张兰娘、温婉等人一致表示:“蔡国公府太夫人我们也曾拜见过,不长这个样子啊!” 皇后皱眉怒斥:“少议论,有你们什么事?还不都快回去!”说着又转身进了松鹤斋。 众人扁扁嘴,三三两两携手离开,低声讨论着,徐昭华路过晴翠和宋静怡身边,轻声说:“大概这位老夫人是太后生母。” 晴翠愣了愣,忽然想起,凌清辉曾说过,太后不受宠,她爹极重嫡庶。 前后一盘算,“和嫡女几乎同时出生”,看来太后的母亲,是老国公的妾室? 晴翠习惯了这些大家小姐们每月借着诰命请安的机会和母亲撒娇,还真没想过太后是庶出这事,忙向徐昭华道谢:“多谢昭华娘娘点拨。” 徐昭华故意逗她:“晴娘子,改日你还登门骚扰不骚扰了?” 晴翠哈哈大笑:“一定登门骚扰!” 宋静怡扑哧一乐:“昭华娘娘,和你说话好有意思。” 徐昭华笑道:“有意思就来坐坐,我在这宫里着实无聊。” 晴翠问她:“你喜欢做什么?” 徐昭华笑了半晌,眉间带了点淡淡的愁绪:“母亲怀着我的时候,特意给我预备了一匹矮腿小马驹,我小时候常骑着它玩。后来我长大了,那矮腿马不方便骑了,再后来,我就入宫了。现在也就是看看书,写写字。好在还有你们,闲了一起玩玩也是好的。” 晴翠和宋静怡都说:“一定常来。” 晴翠想了想,又说:“昭华娘娘,我听说沙场上是九死一生,守边疆是硬生生熬尽青春,所以很多驻守边关的武将都愿意让女儿入京入宫嫁人,不再跟着自己吃苦。你看李中平一个兵部尚书,照样时不时往外跑,前几天又跑玉门关去了。我想,云将军一生征战,所求的无非是像你这样千千万万的孩子能平安活着。” 徐昭华沉默半晌,才轻轻点了点头,道:“你说的有道理。晴娘子,谢谢你。” 温婉和李宝林走在另一条路上,也在谈论这事,只是两人都无甚头绪,李宝林轻哼一声:“倒是才人娘子好运道,想来她与圣上那么亲密,恐怕早就知道内情了,今日装着不认识,在太夫人面前极力表现,又叫她投机取巧讨好了太后!” 温婉这次却没跟着应和,出了一会儿神才说:“她是她姥姥养大的,民间老寡妇能过什么好日子?想来也是形容枯槁,长得跟个鬼似的。她大概是想她姥姥了吧。” 回到清都紫府,晴翠便去找凌清辉,跟他说了今日拜见太后的事:“那是你亲姥姥?” 凌清辉点了点头:“太后病中很是思念母亲,我说行宫规矩宽松些,见一面也无妨。” 晴翠问道:“陛下这话说得有点奇怪,难道贵为太后生母,还不能进宫来吗?” 凌清辉长叹一口气,也不批改奏章了:“这事说来还是个陈腐老规矩惹的祸,当初嫡庶规矩严,我娘被封为太子妃后,按例要封赏父母。其实那时老国公已经有国公名号了,母后的嫡母也早是正经的国公夫人。只因孩子要认嫡母为母,所以哪怕浪费了夫人名号,也没有封赏生母。” 晴翠说:“只一个嫡庶,差别就这么大?” “就这么大,平时养育可以不分嫡庶,但封赏最不容混淆,譬如庶子是和嫡子一样的读书,虽然爵位承袭无份,却可以走科举入朝为官。然而庶子挣来的诰命只能给嫡母,不能给生母,”凌清辉说,“若柳依蝉没死,轮不到我娘参选。柳值一个庶子,只因家里嫡子都死绝了,又有这么个皇后姐姐,国公府竟叫他继承了。恨得老嫡母咬牙切齿,凡一应节日朝拜,从不入宫。” 晴翠诧异道:“啊?老国公夫人还活着呢?” “活着,还挺强健,但儿女都没了,又能如何呢?庶子尽得家产。我娘入宫做了太子妃,又生了我们仨,如今做太后最是享福,”凌清辉说着又不太高兴,“我姥姥在国公府过得也不算太好,我娘入宫后,所有封赏只能给父亲和嫡母,没她的份。直到朕登基,和大臣们闹了一场,才为姥姥加了夫人称呼,却也没有明确的品级,更没有具体封号名字,只是含糊着叫个夫人而已。” 晴翠说:“也就是说,朝廷就没有这个封赏生母的规矩?” 凌清辉摇头:“没有。嫡母才是母,你看那些不是中宫所出的孩子,也一样要喊她母后,生母只能是母妃。妃嫔生的孩子不能自己养,只能送到延年殿统一由保姆奶娘养着,皇后生的就可以养在自己身边。如果皇后仁爱一些,也可以把庶子女养在自己宫里,这个对孩子也好,中宫亲自抚育,是个长脸面的事。” 晴翠若有所思:“怪不得太后那么疼爱衡阳王。” “也有这个缘故。不过惠太妃很受宠,先帝怜惜她,借口衡阳王体弱,没有适合搬家的日子,一直拖着没迁宫。到他五岁入学读书了,先帝又说衡阳王和我只差两岁,都养在中宫也好作伴。太后和惠太妃关系很好,常借口宫务繁忙,把我们俩一并送到惠太妃宫里,托她照看。” “这么说来,宫里宫外的,其实都只能看运气。正室夫人好,大家日子就过得好些。” “也可以这么说吧。毕竟礼法如此。”凌清辉不知想起了什么,又有些忧愁。 殿中一时很安静。 晴翠托着腮想了半天:“嫡母自然要尊敬,可我觉得,终究是生母生了这孩子,鬼门关是生母去走的,不是嫡母。礼法上咱们该尊敬嫡母,可人伦情感也不能违背呀!孩子一天天长大,看着自己母亲,岂有不心疼的呢?不让亲近生母,有违天性,也违孝道。就比如陛下,若不是孝敬太后,想必也不会为此和大臣们闹一场。再比如那礼部尚书,我就不在乎他是嫡出庶出,亲娘在家里得不得丈夫宠爱,因为他家好不好,与我有什么关系呢!” 凌清辉眼前一亮:“常鹤还真是庶出的!他娘在家因为这个出息儿子,反受正室夫人的气,他爹宠爱的嫡子早早继承了爵位,他是没办法才科举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