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和汤显祖来到长安左门,让给事中例行查看牙牌、门籍后,走了进去。 汤显祖不是京官,也非京籍生员,无权入宫朝参。只能站着宫门外等候,不过一刻钟,陆续进去了几百官员,渐渐的人少了。 这时一个声音传来:“长庚、梦石兄,你二人就在这等消息,我要入宫朝参,待见到谭公,自有分晓。” “那就有劳汝元了。”金英拱手道。 “汝元兄,犬子之事就拜托给你了。”张寿峰长躬一礼,郑重的拜托道。 “你二人就放宽心吧,谭公为人甚是和善,岂会为难一童稚?”徐春甫哈哈笑道,说完便进了长安左门。 汤显祖听到谭公之名,便留了心,见再次提到,当是指明公无疑。此番又闲来无事,便主动上前结交。 “学生临川汤显祖,见过二位仁兄,不知如何称呼?” 金英回礼道:“不敢称兄,鄙人石仁堂一大夫,姓金,名英,你唤我金英就好。” “金兄,小弟表字义仍,你可叫我义仍。”汤显祖再次见礼道。 “鄙人姓张名寿峰,字长庚,现在定西侯府谋生。”张寿峰接着介绍道。 “长庚兄,幸会幸会!”汤显祖行完礼,记得方才听的话,知道金英字梦石,便再次朝金英拱手道:“想必梦石便是金兄表字吧?” 见金英点头称是,他才看向张寿峰,问起心中事来:“方才听长庚兄提及令郎,不知所为何事?” “犬子无知,昨日擅闯钦天监,被兵部捉拿入狱,此番还得靠汝元兄向谭大司马禀明实情,好叫犬子免受无妄之灾。” 张寿峰仍有几分担心,没见到人出来,他怎么也不能放下心来。 汤显祖神情一动,出言问道:“不知令郎被关押何处?” “兵部牢房。”张寿峰道。 “令郎贵庚?身高几何,有何特征,穿甚么衣服?”汤显祖一口气问道。 张寿峰大惑不解,但还是说道:“年十四,高约七尺,穿着?或是身着苏氏直裾,他总爱乱跑,服饰剪裁紧身,一如武服。” 汤显祖已有七分把握,最后再确认道:“令郎好酒乎?” 张寿峰摇头,肯定道:“未曾饮酒,平素我也叫他喝上一口,他死活不肯。” 闻言,汤显祖摇摇头,抱歉道:“昨日夜间,我见一老一少,于兵部……嗯……做客,那少年好酒,其他一如令郎打扮。”本想说是在兵部牢房,可那景象却又不像,只好改口道。 张寿峰听是老少二人,又是在兵部做客,显然不是张介宾,只当又是一个习武少年,并没在意。 三人都是一早赶来,未吃早餐,便到宫门外旁的棋盘街,吃起京城小吃。 此时尚早,五更三点未到,但已经没有入朝官员,这时再进去,也铁定迟到。 棋盘街人已经很多,多是官属,还有早朝巡视皇朝的锦衣卫,千余人散布于九门内外。当然少不了兵马司成员,棋盘街却是兵马司两不管之地,恰好在京城中线,皇城门外,宛平、大兴两县交界线上,背靠东西中央官署,而自发形成的热闹街市。 金英是京城人士,对内外两城了如指掌。便对二人说道:“今上冲龄践祚,张相为大局计,改日朝为三六九朝,你们知大家如何看待?” “哦?那不就一下子减少二十日,官员当然高兴,可这些商贩得骂张相了。”张寿峰说道。 掌勺的小贩亲自给他们端来豆汁, 闻言插嘴道:“客官有所不知,至从有了三六九朝,五年来我们棋盘街更热闹了,也不知是何道理。” 听小贩这一说,汤显祖和张寿峰面面相觑,显然也不明白为何如此。 金英却哈哈笑道:“掌勺的,若我给你说到明白,你可给我兄弟三人免了这顿吃食?” “若真能说个明白,这顿我请,日后我也好给其他客人显摆显摆嘛!”掌勺的呵呵笑道。 “好,你自去忙,且竖耳听仔细了。”金英加大声音,让几步外忙活的小贩能听清。 “每日上朝是当朝太祖所定,初始还好,至宣德年间,失朝人数高达五百余人,成化年间,再增至一千余人,占朝官半数。此后历朝情况更差,嘉靖年间干脆取消朝会,隆庆年间才恢复。” “因此虽然看似减少了朝会次数,但上朝人数却比过去多了至少一倍。加上棋盘街本就位于东西官署之间,非上朝之人又得正常办公,官员长随并没有减少,而早上时间更充裕,你们的生意自然更好了。” 掌勺的恍然大悟,颇为惊讶道:“原来如此,没想到朝会竟然还取消过?这才恢复多久啊!” “一看掌勺的就不是京城人吧?”金英说道。 “我是通州人,在京城讨生活几十年,只是才到棋盘街这边来。”掌勺的解释了一句,接着问道:“那宣德、成化是哪位先帝,距今多久?” “这得加钱,一顿可就值这么多。”金英哈哈笑道,让小贩出价。 掌勺的却掰扯道:“客官,你得讲道理,先去说好的,要给我讲明白,我这只听得半懂不懂可不行。” 三人闻言哈哈大笑,掌勺的也跟着笑了起来,这顿本就不值几文钱,算成本就一两文钱的事,如今官吏清明,无苛捐杂税,无欺行霸市,正是能靠努力就能过上好日子的太平盛世,至少在两京以及江南是如此。 说掌勺的日赚百文也不为过,自然不会真舍不得这一两文钱。 金英继续说道:“掌勺的,咱们打个商量呗,我是西长安街石仁堂的坐堂大夫,今后你免我饭钱,我免你诊金如何?” 掌勺的抬头看了看他,年过花甲,还不知道有几年好活,自己正值壮年,三五年不见得会病上一回,还只免诊金不加药钱,三年早餐就是一两银子,五年得一两八钱,怎么看自己都是亏,连忙摇头道:“不行,不行!” “那再给你免药钱,只要你来,诊金药钱全免如何?就当买个护身符,可比你去求神拜佛,祈福禳灾有用得多。”金英继续说道。 掌勺一想是这么个道理,但觉得不对等。饭是实打实的吃,可病却不一定会得,最后还是摇头。 “加上你的妻儿,不过只免诊金,药钱另算。”金英继续加筹码,他也是闲的没事,临时起意之举,成与不成,都无关紧要。 “成,再加上我的父母兄弟……” 金英闻言大瞪眼道:“唉唉,他们可在通州啊,你也别太贪了,差不多就行了。我还懒得天天从西长安街跑过来吃你顿饭。” 掌勺这时也反应过来了,自家父母兄弟确实都在通州,没路引也到不了京城。 “那成,我也不为占什么便宜,只是想给家人买个平安,一年到头有个什么不舒服,好有个地方可以去看看。我先前听什么扁鹊三兄弟来着……”掌勺的说着,开始使劲的回忆。 张寿峰说道:“据《史记·鹖冠子》记载,魏文王问扁鹊:‘子昆弟三人其孰最善为医’?” “扁鹊曰:‘长兄最善,中兄次之,扁鹊最为下’。” “魏文王曰:‘可得闻邪’?” “扁鹊曰:‘长兄于病视神,未有形而除之,故名不出于家。中兄治病,其在毫毛,故名不出于闾。若扁鹊者,镵血脉,投毒药,副肌肤,闲而名出闻于诸侯’。” “是以上医治未病,提前预防,从小病治起很重要。” 金英刚要回答,见张寿峰已经开口,便没插话,而汤显祖只注意看掌勺的表情。只见掌勺的满怀期待,先是点头,继而皱眉,最后欲言又止。 汤显祖大感兴趣,连声追问:“有话不妨直说!” 掌勺的期期艾艾道:“故事嘛是这个故事,大概意思能听明白,只是,只是,不如茶馆说书先生讲的有趣。” 汤显祖拍案而起,踱步道:“就是这理儿,就是这理儿,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哈哈哈哈……” 掌勺的先是吓了一跳,见不是冲自己发火,才放下心来。 张寿峰说完也注意到掌勺没听明白,还不待他进一步解释,就被汤显祖的举动镇住了,好一会才追问道:“义仍何事欣喜?” “我苦苦思索三年,如何使戏剧更有价值。方才想通,就是他!”汤显祖大笑道,指着掌勺的,又指了一圈棋盘街的商贩食客。 “他,他,他,只要他们喜欢看喜欢听,能看懂听明白,还能有所收获。对,要他们喜闻乐见,要他们有所获。这些才是戏剧之魂,戏曲就应该从他们中来,才能被他们接受。” “朝闻道,夕死可矣!我真想不管不顾,抛去一切功名利禄,纵情于戏曲之中,那是何等的快哉!” 金英闻言直点头,他已年过七旬,大半个身子已经埋葬土里。早就过了追求功名利禄的年纪,反倒是希望他能这样做。 张寿峰正值壮年,还想着最后为儿子搏一回,正想劝说,又想到介宾十年后,也是这个年纪,若也这般说,自己会如何想?思来想去的结果是,支持介宾! “义仍,若真喜欢,那就走下去,我相信你既有这番想法,耕耘数十年,不会比关白郑马王他们差的。” “谢谢!”汤显祖点了点头,再看向两百步外的皇城,他脑中浮现出一对锦鸡,那正二品大员的象征,离他从没有如此近过。 “在此之前,我要再战春闱,寒窗苦读十载,就剩最后一截,心不甘啊!” 此时天早已经大亮,随着左右长安门打开,两千多朝臣鱼贯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