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奴?你为何在此?”傅流云惊愕地看着那少年。 “你认得我?”阿奴仔细地看着他将杯子轻轻放在桌上,眼前之人头发凌乱,面色疲倦,但那双眼睛却依然亮如寒星。“是你。别来无恙。” “别来无恙。”傅流云嘴角微扬,露出一抹洒脱的笑容,轻轻挥出一拳,砸在对方的胸口上。这一拳的力道,蕴含更多的是久别重逢后的喜悦与亲昵。 “真没想到竟然能在这里碰见你!实在是太巧、太巧了!你怎么会在这里?是身体抱恙,还是受了伤?”傅流云一边说着话,一边仔细端详起眼前之人,从头到脚,里里外外都看了个遍,并没有发现任何异样之处——看上去好端端的嘛! “我没事儿。其实是阿七......”阿奴闷声道。 “阿七?她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她人现在在哪里?你们……一直在一块儿吗?”傅流云一听见这个名字,顿时心如鹿撞,乱作一团。原本平静如水的眼眸瞬间泛起层层涟漪,那掩饰不住的关切之情如水荡开。 “在南厢房歇了……”阿奴一语未毕,傅流云已飞奔而去。 房门洞开,清凉的夜色。 那女孩儿静静地躺在地板上,浑身冰冷如霜。雪亮的月光照在她身上。 “阿七!”傅流云一颗心瞬间碎成千万片。她怎么……变成这般模样? 他的心痛如刀绞,曾经想象过的千万次相逢的景象,没想到竟是如此令人绝望。那女孩,那个总是羞涩浅笑望向他的阿七,此刻静静地躺在冰冷的地板上,浑身冰冷,生机了无。傅流云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将她抱起,他的手触碰到她的脸颊,那冰冷的触感过指腹传来,令他如坠窟窿。他以为她身上的寒冰魄阵早已解了,可为何…… \"阿七,你醒醒!\"他的声音支离破碎,试图将她从那丝冰冷中唤醒。 一切都是徒劳。那女孩儿静静地躺在他怀里,无论他如何呼唤,也不给他任何反应。他的一颗心如坠深渊。 傅流云只得将她放在床榻上,坐在床边怔然地望着那张脸。她的脸色雪白如霜,左手手腕上赫然刻着三道清晰淡红的伤痕。有一道还极新鲜未能愈合。 这女人到底在做什么? 傅流云当机立断将她扶起,双掌按在她后背之上,将纯厚的真气渡给她。只片刻之间,淡淡乳白的热气自她头顶缓缓冒出。他将真气源源不断地输入她的体内,试图温暖她冰冷的身体,治愈她的伤痕,她的身体似有回暖。傅流云收回双掌,身心俱疲。将她轻缓地放在枕畔,盖好被子。 “阿七!”他颤栗着,满含深情地紧握着她的手,目光紧紧锁定在那张让他日思夜想、魂牵梦绕的脸庞之上,轻声呢喃道:“我回来了……我真的回来了,你快睁开眼睛看看我啊,好不好?” 阿七静静地躺在那华丽柔软的锦帐之中,原本苍白如纸的面色稍稍有了些血色,但双眼依旧紧闭着不曾睁开。屋内烛光闪烁,将他的身影映照得忽明忽暗,摇曳不定。 宫老先生身后跟着睡眼朦胧的商枝,已来到南厢房,他们站在门外,不敢打扰。 傅流云松开那只手,一回头望见门口的宫老先生。他忙起身走向那老头儿。 “先生,这么晚了还叨扰您。”傅流云满心歉意地道。 “阿绾啊,你可算回来了。”宫老先生抬步走进房内,“你可知这姑娘中的是游丝针?江湖上早已绝迹的十技之一,没想到,游丝针竟然会在我回春堂出现。”宫老先生叹息着。 “游丝针?”傅流云惊诧不已,他看着她浑身冷如冰霜,以为是寒冰魄发作,如何会料到,竟是游丝针!那是江湖上早已灭绝的技艺,竟然还有人会! “那位朱珠姑娘,说是放心不下你,寻你去了,你可有遇上她?”宫先生问道。 “并不曾。”傅流云抑郁地看着那女孩儿,“不用担心她。” “她一个女孩子,又不会武功,一个人独闯江湖怕是不妥。”宫先生漫声道。 “她功夫好得很呢,她可是朱……珠……”傅流云讪讪地笑着。 “那姑娘会武?”老先生冷然道。 “好像会一点点,不必担心她,有阿九在,她不能怎样!”傅流云叹息一声,如今,他没有丝毫的心绪去理会别人。 “那孩子中的寒霜掌,非烈阳掌不能化解。你阿爷又卧病在床,除了你再无人能使出烈阳掌救阿影了。唉,你自己思量思量吧!”宫老先生叹息着,意味深长地望着他那张疲累不堪的脸,“那参王已着商枝煎好了,你若无故消耗内力,如何能使出九重烈阳掌,救你阿弟性命?况且,那游丝针几近无解,你何必浪费真气在旁人身上!阿绾,三思!三思啊!”宫老先生苦口婆心继续道:“经过这几天的调养,他看着还不赖,你不去看看他?” “全赖先生倾力救治!先生救命之恩,阿绾没齿难忘!”傅流云诚心诚意施礼道。“晚辈……已瞧过他了,他很好,有劳先生了!”他再次拱手为礼,感恩戴德。 那老先生叹了口气,明白他的意思。便摇了摇头,叹息而去。 傅流云坐在灯下,困倦不堪,依然强撑着精神,坐在床前。 那朱珠陪着他自深山中艰难跋涉,十几天的风餐露宿、披荆斩棘,才终于抵达了这个宁静的小镇——桃花镇。桃花镇的美景让他疲惫不堪的身心得到了一丝慰藉,但对那女孩的思念却如虫蚁噬心,令他寝食难安。他数次或明或暗地向那朱姑娘表明心迹,他,无心于她。 阿九不知为何迟迟未见来信。 他疲累地倚靠在床边,双眼微闭,似睡非睡。微风吹过,床头的那盏灯,摇摇曳曳,闪烁不定。薄薄的曙光逐渐穿透黑暗,淡淡的天光洒落在窗前的芭蕉叶上,那柔和的光辉,随风拂过,蕉叶轻轻摇曳,发出细微的沙沙声,仿佛在低声说着呢喃情话。 一道漆黑的影子静默的落在窗台上,那人轻轻叹了口气,转身离开。 平阳坞地宫下的虿池,饲养着成千上万的毒物,九尾银毒蝎,白额金环蛇,紫色花斑蛛,百足白蜈蚣……这些所谓的淬炼成九转冰晶粹玉丸之毒的毒物,原是真的存在,它们就被饲养在那暗不见光的地宫虿池里。那些毒虫是从各处搜罗来的。每一个药人,必得经受住那些毒虫噬的痛楚,方能完成成为药人的第一步。她的体质异于常人,她的心智也异于常人,那些毒蛇毒蝎毒蜘蛛在她手上咬出一条条一块块伤痕时,她竟一声都不哼,一滴泪都不落。傅叶鸣不知道,那女孩儿的泪,早在她阿娘悬挂在房梁上之时,便已流尽。她的心早在阿爷阿娘死时便已死掉成灰。她不怕死,不怕疼。什么都无所谓了。那些和她一起被送进地宫的孩子,死的死,伤的伤。和她那么好运活下来的,没有几个。她是幸运的,裴夫人觉得她机灵,便留她在身边,让她和少主一起读书习字。那几年,大概是她这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贮怀青杏小,垂额绿荷圆。傅流云攀爬在杏树上,将一只只青青的杏子抛掷给她,她站在树下,抬头仰望,阳光下华彩熠熠的他。 那样的他,她只能仰望。 那样的他,她如何能触及? 萧夫人曾点拨过她:你要认清自己的身份。 你要认清自己的身份! 你是谁?你是谁? 阿七猛地惊醒!一眼望见床头一袭白衣的少年正静静地趴在被褥上,沉沉睡着。他那一头乌黑亮丽的长发如瀑布般垂落在枕边,那黑如翠羽的眉紧蹙着,嘴唇微微抿起,透露出一丝倔强和不甘。他的一只手紧紧握着她的手,修长的手指上,套着一枚黑色的指环,月光一般的流云静静地流淌着。 流云指环。 傅……流云。 他没有……死…… 除了脸有些瘦削、憔悴,倒也无其他变化。 她看着那枚指环,贪恋着那掌心处的温暖。手指轻轻地在他掌心抓挠着,像只猫儿,嘴角轻扬。一滴泪啪地掉落下来,她吓了一大跳,忙伸手去擦。 “阿七!”傅流云惊醒了过来,看着她泪眼婆娑的样子,眉眼一弯。“好好的,哭鼻子做什么?让我猜猜,是不是有人跟你说,我坠落山崖,尸骨无存?” “你怎么还笑得出来?”她生气地一拳打在他胸口,泪水滚烫。 傅流云紧紧地握住她的手,眼中满是柔情和懊悔之色,轻声道:“是我让你担忧了,以后绝对不会了。” 阿七目光灼灼定定地望着他,他没死,他活着回来了,可叶寒凉却因为他的缘故,命丧她手!她为让他偿命,亲手将匕首插在他心口。原来并无仇可报,她只是个莽撞的杀人凶手!阿七用尽全力将手从傅流云的掌心抽离出来,无尽的悲伤和自责将她击得粉碎。心口一阵刺痛,喉间一缕腥甜,一口鲜血喷在地上。 “阿七,你怎么了?”傅流云惊慌失措,心疼万分地扶住她。 “我……杀了他……”两行泪水淆然而落,混在血水之中,分不清哪是泪,哪是血。 “谁?你杀了谁?”傅流云一把抱住她,柔声道:“我不在的这些天,你一定受了不少苦。没关系,没关系。莫怕,莫怕。”那女孩儿在他怀中颤栗不已,他只觉脖颈处一片温热,黏糊糊,潮湿的,带着淡淡的香甜,奇怪的,药香。 “阿七!她怎么了?”阿奴闯门而入,眼前一幕令他揪心不已。那女孩儿伏在那少年肩头,嘴角淌着淋漓的鲜血。 “你把她怎么了?”阿奴怒不可遏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将人掀翻在地。阿七重重地摔下床,发出沉闷的声响,倒在地板上。两眼支离破碎,生无可恋地看着那阿奴一拳拳揍在那白衣少年身上,他也不还手,就这样死鱼一样直挺挺地地躺在地板上。每一拳都硬生生地受着,淡青色的天光自窗外,漏了进来,屋内一片狼藉。傅流云鼻青脸肿地躺在地板上,青枳听到动静破窗而入,一脚将那阿奴踹飞撞到案几之上打翻茶水,花瓶,那绽放的桃花掉在地上,被那阿奴一脚踩得稀烂,零落成泥碾作尘。 “别打了。”阿七嘶哑地喊道,但无人搭理她。她捂着胸口忍着疼痛慢慢站起来,擦净嘴角的血水,整理衣衫,蹒跚离去。 “阿七!”傅流云见她走出门外,忙跑出去。青枳见状跟着追上去,“阿绾哥哥,小少爷醒了,先生让你去见他。” “好,你快跟去,看她去了哪里,快去!”傅流云眼看着她出了院门,催促着青枳快点跟上。他自己只得快步穿过长廊,往傅影深房中狂奔而去。 阿奴眼见着她渐行渐远,心急如焚,毫不犹豫地拔腿就追。街道上车水马龙、人声鼎沸,好不热闹。然而这一切对于她来说仿佛都与己无关,她只是机械地迈着步子,眼神空洞迷茫。 凉风簌簌,阿七身上衣衫单薄,她却全不在意,踉跄前行。只是心口隐隐的痛意,越来越疼。她紧紧捂住自己的心口,脸色苍白如纸,额上冷汗涔涔。那痛苦的表情,如西子捧心般柔弱妩媚,让任何人看了都不禁心生怜悯。然而,她却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周围的一切毫无察觉毫不关心。她茫然失措地穿行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之上。身旁的人们匆匆忙忙地走过,偶尔有人不小心碰到她,她也只是身体微微晃动一下,然后继续迈着沉重的步子前进,眼神空洞无神,没有丝毫生气。 “阿七!阿七!”阿奴一边焦急地呼喊着,一边大步流星地朝着阿七追来。看着阿七渐行渐远的背影,阿奴心急如焚,加快了脚步。 “阿七!”他一把拽住她的手,“你去哪里?” 她回头看他,凄然一笑。“不是说好了,要回家吗?再不走,桃花都要谢了。” 阿奴心疼地看着脸色苍白的女孩儿,“你真的放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