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寒凉笑着,舀了一勺粥送进嘴里,不承认也不否认。 阿七不再说什么,心思芜杂,数月不见,真是山河巨变啊,那声名狼藉杀人如麻的大魔头竟然有了孩子了。 阿七猛地绷直身体,如同被电击一般,她抬起头,目光钉子般地钉在他脸上,满眼惊愕和难以置信,“你是说,你会把自己的孩子扔下不管?自己却四处游山玩水,跟别的……女人……” 叶寒凉的目光与这个“别的女人”交汇纠缠在一处,满心无可奈何,差点就翻了个白眼。他强忍着内心的冲动,极严肃地解释道:“那不是我的孩子,我也没有在游山玩水,鬼才在游山玩水。” “你不在宫里待着,跑这么大老远到这南国来究竟是为何?还有那凤舞她为何要杀你?还有那阿寻,又为何要置我……们于死地?” 她心里一百个为什么,无解。 “我只是替沈青月来看看他那红颜知己,谁知道,阴差阳错,上了贼船。那什么凤舞,我完全不认识她,待我抓到那女人,问个清楚明白不就是了。至于那阿寻,他为什么害我们,属实莫名其妙,江湖险恶,原本毫无道理可言。” 门口传来一阵轻微的咳嗽声,方宛之站在门边,白色面纱依然挂在脸上,长发绾起,发髻上斜插着一枝桃木簪。 阿七忙站起来,眼光落在那支木簪之上。 “方神医,早安。阿七,这位是方宛之方神医,得亏她昨晚救了你。” 阿七轻声道:“阿七谢方神医救命之恩。”她的脸色变得极难看,一阵青一阵白。 “你现在觉得怎样?”那方宛之朝她走来,拉起她的手,面无表情地探过她的脉息。 “只觉虚乏无力,还有,胸口有些隐隐的痛。”阿七看不清那面纱下的脸,却看得很清楚那支木簪。当初傅流云做了两支桃木簪,一支给了她,一支留给自己。他自己那支上刻着一个“桃”字,而她的那支刻着一个“夭”字。他折下桃枝的样子,如流云,似风散,随着那一瓣瓣桃花,飘散在风中。 “姑娘的病……”方宛之看着那张即便病容满面,依然美得令人心悸的脸。叶寒凉极紧张地看着她。 “也没什么,我开两剂药,先吃着,好生调理着。姑娘别担心,先前你中过云之颠的毒,虽未及时服下解药,不免吃些苦头,好在你体质特异,不至于因此丧命,但若要根治,就需得冰火蟾一对。” 冰火蟾?阿七却是知道的,那紫竹林中的爷孙俩便是用这冰火蟾救了她性命。可是她要去哪里寻那冰火蟾? “还有一事需说与姑娘听,姑娘的诊金可还未支付于我!” 那方宛之面无表情地道。 阿七的脸色瞬间变得通红,她讪讪地看了叶寒凉一眼,“我没钱……” 方宛之大笑起来,“姑娘说笑了,我要的诊金,非金非银,就看姑娘舍不舍得了。” “阿七。”叶寒凉将她拉在身后,“她想要你身上的那块麒麟护子玉。” 阿七大惊失色,紧紧地捂着胸前,不由自主地后退数步。 “你果然舍不得。罢了,罢了,我只是跟姑娘开个玩笑,如此至宝你自然不肯随便出让。那我就好人做到底,给二位指点一条明路。沿江北上大约三十里的地方有一座小岛,叫冰火岛。” 方宛之坐在桌前,冷冷地道:“冰火岛上有一种蟾蜍,叫冰火蟾。阁下若能捉得一对冰火蟾来,这位姑娘的病不仅救治的希望,也可抵了我那诊金。公子以为如何?” “此处三十里外的小岛?”他看了阿七一眼,像在思索着什么极重要的问题。三十里外的小岛,他不能带着她去。她的身体已经糟糕到了极致,她怕连出这小院都难了,自然绝受不了那样的颠簸了。可他又绝不放心让她离开自己的视线。叶寒凉看着那女孩儿,心中焦虑不已。 “那冰火岛地理环境特异,周身为火山岩浆环绕,山顶上却有一处冰窟窿,那冰火蟾便躲在那冰洞里,轻易捕捉不到。” 方宛之漫声道,“公子还是想清楚了,万一丢了性命可是不值当的” “那冰火蟾原是极珍稀的疗毒圣物,想必也没那么容易获得,万一……万一你若有个闪失,我如何心安?”阿七看着那左右为难的少年,幽幽地叹息着。他已为她做了太多,何必为她这苟活之人枉送了性命。她将项上挂着的麒麟护子玉取了下来,握在手心,目光哀婉地看着。它原本不该属于她。何以结恩情?美玉缀罗缨。傅流云将此玉赠予她后,叫她无论如何都不要离身。她怕要失信于他了。 “此玉原非我之所有,姑娘既然如此喜欢……”她微微笑道:“美玉赠佳人,宝剑送英雄,还请笑纳。”她把那麒麟护子玉放在那小桌上,眼里泪光潋滟,咬咬牙,转身离去。 “阿七!” 叶寒凉看了那方宛之一眼,大步流星追了出去。 “阿七!” 她已出了小院,扶着院墙一步一步地走去。 “你去哪里?” 叶寒凉一把拉住她,她低垂着头,浑身颤栗,像那寒枝上新开出来的一朵寒梅,暴霜露,经冰雪。 “离开此处。” 她凄然一笑,头顶土墙之上新冒出来的春草,迎着春风,簇簇飘摇,映照着她一张脸越发冰雪一般。 叶寒凉叹了口气,走到她身前,微躬着背。 “上来。” 他命令道。 “这……不大好吧!” 阿七尴尬地望着那宽厚的后背,眼中微光荡漾。 “快点儿。”他催促着,阿七吃力地攀着他的肩,轻轻伏在他的背上。叶寒凉微屈着双手,托着她双股,慢慢地往前走。 方宛之站在院门边,手握那玉佩,望着那二人渐行渐远。她抚摸着那麒麟护子玉,喃喃自语道:“就凭她,也配?” 绵儿提着一篮子菜小跑了过来,气喘吁吁地道:“小姐,小姐!他们……他们怎么走了?那姑娘的病不治了么?我方才在村口见着他们了。叶公子说要回花城,刚好阿水也要进城,我让他们……” “你要是闲得慌就把药堂院子打扫了。”那方宛之冷如冰霜地道。 “这是怎么了?一大早闹哪样?”绵儿满头雾水地望着那女人的背影。 江水蜿蜒曲折如一条碧绿的缎带,飘拂在山野之间。一艘渔船如一片柳叶荡漾而行。面色黧黑的渔夫之子阿水笑呵呵地摇着橹,一面望着船舱露出一片衣角的女孩儿。天底下竟然有这样好看的人儿,像花瓣一样的脸,花瓣一样的唇,虽然瞧着病怏怏的,但还是极好看,比那医馆的绵儿可好看多了。那公子也俊俏得很,虽然穿着件粗布衣衫,却难掩风流之姿,那眉是眉,眼是眼的,就是眉侧一道疤痕有些吓人。 “你别怕,花城之大,总有能人异士能救你。”那公子极关切地望着那斜靠在他身上的姑娘。那姑娘闭目养神,似乎连喘息都觉得累。她摇摇头,竟然笑起来,那笑不知有多哀婉动人。 “你们是来找方神医看病的吧!唉,那神医医术倒高明,可惜脾气古怪得很。她见死不救也不是第一回了。不过你们运气还真不差,遇上了我,我正要到城里去,城东那座花溪医馆的大夫听说医术也很了不得,那大夫爱吃这寒水潭的白鱼,我今日正好给他送鱼去。他那医馆就在江畔,大半日就到了。”那叫阿水的小渔夫笑得极腼腆。 “阿七,你看天无绝人之路对吧!”那公子哥正是叶寒凉,他闻此言欢喜得不得了,“有劳小哥了。烦请代为引路。在下必有重谢。” “公子不必客气,我也是受绵儿姑娘所托,她家小姐不好相与,你莫怪她。她一个大户人家的千金大小姐竟愿住到我们这偏远小渔村来,也是难得了。”那阿水憨憨地笑着。 船头破水而行,阿水摇着橹,发出欸乃之声。江水碧绿,江风微拂,江之两岸过青山,过绿野,这南国的春来得如此之早。阿七坐在舱口,望着那江岸上氤氲花树,绿树拂风,头顶天蓝云白,春和景明,心中阴郁之色,慢慢散去。天地之大之广,她早该出来看看的。那满是病容的脸上,荡漾着暖阳般的笑意。 “如此良辰美景,可惜了。”她幽幽地叹息着。 “可惜什么?”风拂着那少年的黑发,他一缕目光尽数落在她身上,江畔之景他全不放在眼里。 “可惜啊,此地竟没有酒。”她那双好看的眼睛里满是笑意,那笑容温婉如同那江水一般,摇荡着层层清波。只叹息,她若不被病痛所折磨,那该有多好啊! 阿七笑着,笑中透着一丝无奈,即便被病痛折磨得毫无人形,那双眼眸却依然清澈。她原本是如此美好,如那花树上盛开的花朵,本应在春风中摇曳生姿的。 “相信我,你会好好的,我绝不会让你有事的。”叶寒凉一手扶着她的肩,一手握着她柔若无骨的手。他这一生从未被人所爱,只有那江南开满桃花的小院里的女人,一宿宿地为他喂药把他当自己孩子照料。当她得知他是与家里人赌气才离家出走,便赠他盘缠劝他回家。滴水之恩,他从未忘记。当年那小小女孩儿抵足而眠的缱绻之情,他亦不曾忘怀。 船行了半日已沿江进了城,那阿七只看了一会儿舱外之景,便倦了,倚靠在叶寒凉身上,昏昏沉沉地睡着。 “公子,咱们马上便到那花溪医馆了。”阿水将船慢慢地靠近码头,码头上却走下两位青衣男子,一胖一瘦,手持利剑,满脸蛮横,将那打算停船上岸的阿水一把拦住。 “即日起,但凡在此停靠的过往船只,必得出示我金龙帮的通行令牌,无令牌者不通行。”胖脸青衣人抬起腰间利剑神气十足地道。 “这……这是什么时候的规定?我……我上次来的时候还没这规定。二位大哥行行好,我这走了半日的路,这鱼再不送到,就不新鲜了。”阿水站在船头,急得不行。 “阿水小哥。”叶寒凉从怀里摸出一只荷包,从里面抓了一把金色的小叶子,递给那阿水,“多谢小哥一路护送,这几片金子,小哥拿去打壶酒喝。” 阿水看着那金灿灿的叶子,心下惊愕万分,这公子果然非同凡人,出手如此阔绰。 “这可使不得,您太客气了。”阿水还待推辞,叶寒凉已将阿七抱起走出船舱来。 那瘦脸的青衣汉子见舱内走出一个粗布衣衫的少年,怀里抱着个病怏怏的少女,忙将手中剑一横,“通行令牌出示一下。” 叶寒凉紧紧抱着她,微风不燥,扬起她的头发,拂在他脸上,酥酥麻麻。 “叶寒凉。”阿七悠悠荡荡醒来,仰望着那张线条明朗如玉的脸。“我渴,我想喝水。” “好,我泡茶给你喝。”他垂眉看她,眼角荡漾着温煦的笑意。他大步踏下船,瞧也不瞧那站在码头拦阻的金龙帮的帮众。 “你何敢……”那瘦脸青衣男子只将鞘中剑抽不及三分之一,便挨了那叶寒凉一脚,飞身摔出数丈之远,砰的一声,撞在码头那巨石之上。石上龙飞凤舞地写了四个大字“花溪码头”。 “大哥,大哥。”那胖脸青衣男子手忙脚乱地将四脚八叉躺在地上的瘦脸汉子扶起来,“你没事吧!咱们碰上硬碴了。” 叶寒凉怀抱着美人,嘴角挂着一抹淡淡的笑,眼神中透露出一丝宠溺,“我们走。” 阿水将船稳稳地停好,担着一挑子鱼,快步跟在叶寒凉身后,“公子身手如此了得,真是令人惊叹!”阿水由衷地赞叹。 那瘦脸汉子受此羞辱,狂怒不已。他呲牙咧嘴恨恨地抽出长剑便朝那阿水后背刺去。 叶寒凉微微转过头,眼中闪过一丝狠戾。他探手入怀,指间金光璀璨。 “阿寒!别杀人!”阿七抬手握住他手臂,叶寒凉旋身拉住那阿水的扁担,那少年脚下踉跄,往前扑去。那朝他砍来的利剑堪堪偏颇了三分。阿水死里逃生,脊背生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