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死神(上)
木艺雕刻镶边的镜子中映出一张年轻男子的面庞。 这是在这艘邮轮上不多见的东方面孔。 并不深刻的五官透出几许阴柔,细长的眉眼微弯,即使不笑也似有笑意浮上眉梢眼角。微长的黑发柔顺地垂至下颌,似乎比女性的发丝还要柔软顺滑。 黑发黑眸,肤色却像常年缺少阳光照射般几近苍白。 “……”修长的手指抬至颈间,将看起来不太对称的领结摆正。 又反复确认了许久,男子才轻轻牵动唇角,露出了极淡的笑容。 镜中,白色的衬衣与黑色的马甲包裹住了男子略显清瘦的身形,典型的侍者装扮。 …… 一周前—— 「我希望你能帮我除掉鹤见南雄和他的孩子。资料想必已经到达你手上了。」 「一周后,坦桑石号邮轮上的晚宴吗……据说会有很多藏品展示,我多少也有点兴趣了呢。」 「没错,那是一场盛大的藏品界的晚宴,在那时下手最好不过。」 「呵,容我再确认一下,鹤见南雄一人,五岁的女孩一人。」 「是的,一定不要伤害鸣子!呃、我是说……鹤见鸣子,那个人的妻子。」 「呵呵,很乐意为您效劳。但请谨记一点。」 「嗯……?」 「何时死去,不是人类所能决定的。」 用着轻缓而诡异的语调讲出最后一句,年轻男子轻轻地放下了听筒。 对方对下手的时机指手画脚,让他有些不爽。 懒散地靠在了软皮沙发上,男子眯眼看着手中的资料,狭长的双眸愈加深邃。 ——人类死去的时间,是由死神决定的。 …… 整理好仪容的男子走出了换衣间。 13层的客舱与豪华酒店并无区别。这一层只对贵宾开放,房间也都是舒适奢华的套房。 精湛铁艺的围栏,红木精雕的楼梯立柱,巴洛克风格营造出的富丽堂皇的墙面装修,以及最夺目的——光芒璀璨的水晶大吊灯…… 年轻男子望着这一切,忽然记起幼时的自己曾也憧憬过什么,只是所有的憧憬还没来得及成型,就被残酷的现实所碾碎。 而现在……他已经…… 随手拉过了放在一旁的小餐车,男子推着它十分自然地朝目标地点走去。 覆盖了整个走廊的短绒地毯将一切声息与企图掩盖。 …… 余光瞥着上方的监控,男子的眼中流露出一抹不屑的神色。 他将餐车靠着墙壁放好,食指伸向了目标房间的门铃—— 谁知,房门突然被打开。 伴着孩子“嘻嘻哈哈”的笑声,他的脖子以下不能描写的部位被不知名物体撞了个结实。 “啊呜……” “嘶……” 他登时吃痛地蜷起了身子,精致的五官皱成了一团。 “有那么疼么……”有些闷闷的童音自前方响起,语气听起来很是鄙夷。 待疼痛稍有缓解,他微蹙着眉头直起了上身。 愣了愣,他又下移了视线,然后才看到应该是目标的小屁孩正捂着鼻子,怨念地望着自己。 堂堂死神,居然被一个五岁的小鬼鄙视了。 还被……击中了要害。 “璃璃子,都说了吹干头发再出去玩,不然会生病的。” 一道温柔的女音带着些微嗔意从屋内传来,眼前的小屁孩“嘻嘻”笑着躲到了男子的身后。 他循着声音望向门口,一位身着晚礼服的年轻女性刚好停在了他的面前。 那是并未出现在资料中的一张面孔。温婉而秀丽的容貌,有别于西方深邃五官的柔美。黑色的发挽成美丽的发髻,天鹅般的脖颈优美白皙。无袖的深红色长款礼服,除胸前的刺绣外再没有任何装饰,却足以勾勒出她流云般纤细的身段。 目光相接,女性有些讶异地打量了他几秒,随即弯起唇浅浅一笑。 “你会……讲日语吗?” 她的声音很好听,轻轻柔柔的,像一阵微风拂过叶梢。与他一般无二的墨黑眸子中有光影徐徐流动,宛如碧波之水。 她就是……鹤见鸣子么? 脑中像有灵光闪过,被称为死神的年轻杀手忽然明白了这场暗杀的真正目的。 他被人花重金请来,竟然是做牵线搭桥的差事。 ——当真无趣。 这样想着的死神,微微垂下眼睑,谦卑地摆出了符合身份的笑容。 “会的,夫人。” 鸣子朝他会心地一笑,便立即望向他身后的小屁孩。她摆出了母亲的架子,板起脸道:“好啦,璃璃子。不乖乖听话,叔叔会笑话你的哦。” “诶~什么叔叔,叫人家哥哥才对嘛。” 含着笑意的清朗男音适时响起。 他的头号目标——鹤见南雄就这么走了出来,还朝他点头示意。 与妻子相比,他的相貌平庸了些,但当他看向鸣子时,那深情温柔的神色让他散发出一种独特的魅力。 小屁孩审时度势了一番,“刺溜”地躲到了鹤见南雄的背后,还示威似的朝鸣子吐了吐舌头。 得意了一会儿后,她抱着爸爸的大腿探出半个脑袋看向死神,咧嘴一笑,“大哥哥,你……好像很好看诶。” “噗嗤……”一旁的鸣子立刻掩嘴笑出声,“这么小就如此花痴,长大了可怎么办呀。” “我看这小哥长得眉清目秀,说明咱闺女眼光不错嘛。”鹤见南雄揉着小屁孩的脑袋,笑着道。 很好看?这不是废话么,凭着这张脸…… “……!”那一刻,死神忽然陷入了很多年都没再出现过的迷惘当中。 他好像……被这一家人带跑了节奏——原本只能由他来操纵的节奏。 他甚至重新看了看自己的装扮。 他现在是侍者,即使是在豪华邮轮工作,也只是个卑微的侍者。 而他的面前是被邀请来参加世界级收藏展会的收藏家,及他的妻女。 在死神的认知中,富人与名人不该是这个样子的。 他望着这一家三口,一直平静无波的内心像被投入了一颗小小的石子。 他的脑中浮现出很多年前的冬夜,在那堪堪遮挡风雨的破屋子里。 火柴滑出微弱火光,点燃了他从别处偷来的破布。火苗一点点将破布吞噬,藏在纤维里的虫子被火烧得噼啪作响,烧焦的味道混着破布原本沾染的刺鼻异味扩散到空气中…… 那可怕的味道让他这个闻惯了恶臭的人都一阵头晕恶心,可也带给了他无可比拟的温暖。 后来……他便再也…… 他看向这三人中笑得最开心的小屁孩。 还在滴着水的长发湿漉漉地粘在脸上,把整个小脸挡去大半,隐隐能看到她笑得弯弯的眉眼,一排细细的牙齿。 她还那么年幼,什么都不懂。没有见过世间的险恶,也没有被一丝污秽玷污。 当她死去的时候,看起来会像睡着了一样吧。 没有痛苦地,安然地死去。 ——方才内心滋长着的什么,一瞬间扭曲成了别的样子。 ——彼时,他是憎恶着世界长大的死神。 …… “不知大小姐的头发,可否由鄙人来吹干呢,晚宴快要开始了呢。” 死神微微颔首,眯着眼睛微笑起来。 三分谦和,七分温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