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时形单,离时影孤,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去秦国的目的便是追名逐利，年轻时声名赫赫寒士拜相,暮年也有厚礼相赠……他张仪，也算是心满意足，夫复何求。　　 本该在张仪闭眼之后，应当被人类的祈愿接走去另外一个世界,即为英灵座。　　 但他没去。　　 他离开时是被秦国的新王送走的，虽又回去了魏国任相，但对与张仪来说,他真正的知遇之恩在另外一个人的身上，他的热情，他的心血,他的青春与时光,他渴望的和得到的，全都在另外一片土地上。　　 秦国。　　 ……秦国啊。　　 在张仪离世之后,他非但没有随着那个声音离开反而在秦国徘徊数载，他知道自己放不下，可是他真的没办法放心啊……　　 张仪那双眼看人何等毒辣精准，即使是垂垂老矣步履蹒跚的老者，但他的判断力并没有随着他的青春一起消失；他最后一次看到的秦国新王，知晓那孩子过分年轻莽撞的性子并不足以圆润的处理好大秦真正的威胁。　　 他怕先王的毕生心血，全都毁于一旦。　　 直到他看到宣太后挑起了秦国的梁子，攻灭义渠诱杀义渠王，一举解除了大秦的西部大患；　　 他看到王座之上开始成长的嬴稷，并击楚魏东出鲸吞，这是位十分出色的王，是能引领大秦走向新的巅峰的王……张仪在暗中盯着嬴稷的成长，身边也有了范睢白起帮忙辅佐，眼看着秦国真的彻底强盛起来，他这才算是松了口气，离开了这片土地。　　 但他也没去那劳什子的英灵座，袖子一甩，溜溜达达的回了年轻时求学的鬼谷。　　 不知为何，鬼谷子近些年喜怒不定，连带着鬼谷的位置也并不固定；鬼谷一般分为外岭和内山，外岭便是寻常百姓也可以随意进入的鬼谷岭，而内山才是他们真正生活的地方。那地方早些年还是固定下来的，可最近就像是水面上飘荡的浮萍，今日在楚国，明年又去了魏国，这一来避免了凡尘之人误入鬼谷打扰谷中栖息的亡灵，二来也让张仪想要回去的难度一度增加。　　 好在地方虽然不好找，但是张仪对自己的小师妹是信心十足的——鬼谷中习得的秘术他从未用过，一来太过惊世骇俗二来也没什么必要，这会他在鬼谷的外岭徘徊数日不得进，只好取出了早年偷藏的防身秘宝。　　 ……一缕小师妹的头发。　　 别误会，是趁师父睡觉撺掇小师妹偷偷剪的，毕竟鬼谷内山像是个活兔子一样会到处乱跑，但是小师妹一般不会到处乱跑，找到小师妹就等于找到了鬼谷，再加上他师弟苏秦当年多次偷跑出山，但无论鬼谷内山跑到什么地方他都总能轻轻松松的跑回来——这份由苏秦亲口告诉的回谷诀窍，一般不会出错。　　 张仪循着咒术显现的痕迹一路找了过去，终于回到了鬼谷的内山之中。　　 ——虽说是内山，但外围也的确是古林环绕群兽出没，要走上相当一段距离才能回到竹居之中，鬼谷子早已不会随意离开竹居附近，倒是小师妹是个极为跳脱张扬的，他记忆力的小素每日里都会跑出来三四趟玩，张仪便找了个小师妹惯常去的地方呆着，揣着手弓着背，蹑手蹑脚的在外面的林子中徘徊。　　 然而来的不是可爱的小师妹，而是另外一位身着白衣气度温润的文士。　　 卫鞅清清嗓子，一声轻咳停下了正准备转头就跑的张仪的脚步。　　 “……师弟。”　　 张仪浑身一僵，很是缓慢的转过身来，一脸敷衍虚伪的笑容：“师兄。”　　 ——瞧，这便是他虽然想回鬼谷却没直接回来一定要拐个弯的理由了。　　 辈分问题。　　 孙伯灵自然不用多说，庞涓没打算回鬼谷，而孙膑的辈分算是顶大的，不需要考虑后面几个师弟的尴尬问题，回了就回了，卫鞅还要恭恭敬敬叫声师兄。　　 若按辈分算，卫鞅生前侍奉的是秦孝公嬴渠梁，张仪追随的是秦孝公的儿子秦惠文王嬴驷，而卫鞅与张仪是师兄弟，可嬴渠梁与嬴驷却又是亲父子……这一旦回谷，师兄弟之间的称呼和辈分便又是个很尴尬的事情。　　 好在觉得尴尬的不是他一个，卫鞅率先开口叫了声师弟，就算是默认了他们之间还是师兄弟，至于秦国的那些是是非非，姑且就先扔到一边了。　　 有了底气，张仪说话也显得从容了几分：“师兄怎么有兴趣出来了？”　　 “哦，师父见到素素总在后山偷着烤鱼生气了，后山的鱼也不让她捞了，但是师父自己又想吃，没办法便让我过来捞两条鱼，再加上这边距离外岭很近，师父不让她过来。”　　 他顿了顿，又意味深长的拍了拍张仪的肩膀：“顺便接你回去。”　　 张仪讪讪的摸了摸鼻子，跟在卫鞅背后走到小溪旁边，也跟着揽起袖子露出一双白净的书生臂膀，兴致勃勃的道：“我来帮忙吧！”　　 卫鞅瞥他一眼，从溪边古树的树枝上扯下一截儿细长的柔软藤蔓，也没看清他在藤蔓上缠了些什么，一双手拎着藤蔓浸入溪水之中，没一会便串上来五六条肥美异常的河鱼。　　 张仪抖抖袖子，笑嘻嘻的抬脚跟上去：“这是算我的份了？”　　 卫鞅一手拎着鱼，另一手毫不客气的把手上的水擦到了张仪的衣服上，微微笑道：“师弟一张嘴骗得楚国六百里土地，我可不敢少了你这张嘴的吃食。”　　 张仪笑着一拱手，满脸得意：“惭愧惭愧……区区饶舌小计自然比不得师兄逆境之中变法图强，若非商君变法富国强民，哪有我王肆意妄为的底气，更加没有张仪卖弄口舌的余地啊。”　　 卫鞅眼角弯起，笑道：“听你这话，你这些年在秦国呆的也不错。”　　 “张仪追名逐利之徒，得遇明主，若说不错，自然也是不错的……”　　 他眉眼间隐隐藏着一抹孤独的怅然，卫鞅细细瞧了一眼，便看出了这份怅然，与自己极为相似。　　 ——士者，当为知己者死。　　 他们很幸运：才华有了，心性有了，明君有了，舞台有了，而足以当做毕生之敌的宿敌也有了。　　 但是，随着王的故去，他们的幸运便又成了这世上最悲哀最孤独的痛苦的来源。　　 虽然不是一代人，但是一个好奇上一代的细节，另一个也对秦国未来的变化颇为在意，一路上这对师兄弟你一言我一语，等到回到竹居时两人还颇有些意犹未尽之意。　　 “鞅师兄，仪师兄。”仍是女童容貌的连素笑嘻嘻的凑过来，张仪眉眼一弯，上前一步，一弯腰一抬手就是一个熟练无比的举高高：“小素素！想不想我呀！”　　 这一抱之下便察觉出轻飘飘的重量，七八岁的小姑娘，身形纤细骨架轻巧，可抱起来的重量却不比一只大猫重多少。　　 张仪心里咯噔一声。　　 他如今魂魄之身，回到鬼谷后虽能凝成实体，但身体素质还是张仪自己的，他不是什么文弱类型，但也不至于轻轻松松就能抱起这么一个小姑娘，胳膊上蓄着的力气一下子落了空，让张仪很是发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