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禁的断言,孙策十分认可。 但有一点,孙策没太明白,便问道:“即便曹军再屠下邳,亦须耗时一段时日,我大军攻城在即,其何来时间屠城?” 虽说曹军采取了比迁民更省时省力的屠城,但要屠徐州,也不是能一蹴而就的。 曹军在徐州没有多少士众,曹操给于禁补充的两千徒卒,正是徐州方向的守军。于禁能够跟朱灵组成一支偏师南下,也是征召了大量的徐州守军。可以说这一战,徐州就是以攻代守,用的徐州守军渡过了淮河。 他们虽然打出了一定的战绩,攻城拔寨,攻破盐渎。 可是随着主力覆灭投降,后方徐州已经十分空虚,所以魏延才会提议率军反攻,长驱直入,直取下邳。 他们守备都略有不足,要屠城也不必然不能一蹴而就。曹操上次屠徐州可是前后用了数个月的时间。 “难道在徐州境内还有人死守,以阻我王师?于将军是东路主将,亦可与孤略述徐州防御部署。” 这是孙策能够想到的最合理解释了。 况且于禁作为东路大将,被迫率部而降,其最大意义也正是在这方面。 他对徐州一带的防御虚实、部署情况皆十分了解,泄密给江东后,对曹军将极具威胁。 于禁也知道自己作为降臣免不了要被询问泄密,于是暗叹了一口气,然后说道:“将军明断秋毫,徐州的确仍有一支部队在守御疆界,严防将军北上攻略。” “徐州仍有曹军良将?” 于禁点头,说道:“曹将军以陈登为下邳太守,陈氏有家兵部曲四千余众据守于下相。” “以陈登为下邳太守?”孙策眉头微蹙,问道:“陈登乃是下邳淮浦人,如何能担任下邳太守?” 于禁解释道:“曹将军为获徐州大族陈氏支持,乃按光武旧制,该淮浦、海西两县为东海郡所属。又并广陵郡在淮河以北淩县,归为下邳。故而陈登可担任下邳太守。而陈氏因此亦鼎力支持曹军占有徐州,其以私兵部曲,数次讨平不臣豪强。境内豪杰,纷纷畏服。” “他曹操为了重用陈登,倒是煞费苦心!”孙策咬牙,这个下邳陈氏已经是孙氏世仇了。 从名士陈横助刘繇守卫江东,到他堂兄陈瑀号称镇东将军、吴郡太守,勾结江东的宗贼、山越叛逆,再到吕布之乱,陈氏是一次次站在了自己的对立面。 如今更是直接聚私兵,对抗江东大军。 孙策杀气凛然,说道:“他陈登就如此看好曹操是扫清天下之雄杰?” 于禁默不吭声,这种事情并非他一介武将适合评价的。 但说到这里,孙策也格外有好奇之心,对于禁问道:“似乎中原皆不缺豪杰以曹操为平定乱世之英雄,纷纷举众而归附,助其征伐。以于将军观之,曹操何处有平乱世之相?” 这真是个棘手的问题,于禁既不能回答的太详细,显得自己心怀曹营,又不能说的太简略,有敷衍之意。 于禁想了想,说道:“曹将军似天下之雄也,必能兴霸道,继桓、文之功。如今中原皆定,已见其势。” “又善用兵,变化若神。其可谓揽申、商之法术,该韩、白之奇策。又能举贤任能,唯才是举,颇有强秦之势。六国蚩蚩,为嬴弱姬。秦失其鹿,天下共追之,高才者先得焉。” “如今曹将军以雄才捷足先登,故而似有平定天下之相。” 揽申、商之法术,该韩、白之奇策,也就是曹操以申不害和商鞅的法家思想制疆域,以韩信、白起的兵法平乱世。 这么说,曹操的确是有秦朝的虎狼之势,或者说穷横之势。 要说他穷不穷?那肯定是很穷的。 民间之饥馑,几乎为当世之最。他治下百姓不堪其苦,屯卒逃亡者不计其数。 但你要说他军事强不强,那绝对是首屈一指。 他军事上所需的物资,一无所缺。不论是大量屯田所收获的丰足粮草,还是大规模征召的军队,都足以保证他军势昌盛。 百姓或许要饿的民不聊生,但他军事实力却有充分保证。 至于对民间残暴,或许在这些将领、豪杰眼中都并不叫什么事情。 当今天下之义,求诸侯莫如勤王啊。只要尊奉天子,他曹操就是有占据中原之义。 孙策随后问道:“既然曹操有雄才大义,于将军为何会战败而降?孤亦欲扫平天下,以于将军所见,孤与曹操孰将终定天下?” 于禁迟疑了一下,然后说道:“盖救乱诛暴,谓之义兵。兵义者王。” “敌加于己,不得已而起兵者,谓之应兵。兵应者胜。” “利人土地货宝者,谓之贪兵。兵贪者破。” “此非但人事,亦乃天道也。将军以义兵为王师,以应兵所胜。我等贪兵冒进,实败之必矣。” “禁为将卒,实不知天下之大势,将军与曹将军孰将定天下,禁不敢妄言,唯知将军此战胜之必矣。” 这回答很有于禁的风格,倒是很稳重,没有溜须拍马。 孙策笑着转身,准备回营,走之前对躬身站在一旁的于禁留下最后一句:“既然于将军以为此战孤胜之必以,孤信于将军之威重,那就烦请于将军率部为孤攻取下邳,诛杀陈登吧。孤相信,以于将军之威权,必然令旗所到之处,下邳守军皆献城而降。” 张飞义释严颜,尚令入川之关隘,一路望风归顺。 孙策总不能还比不上张飞。 于禁所部,只千余人,还不到两千步骑。就算是降而复叛,也对局势毫无影响。 他于禁率部投降,又受了江东印绶,还将徐州部署和盘托出,就算他再次叛逃回去,曹操不杀他,也不可能再用他统领任何军队了。 别说独领一军,就算是他本部那数百士卒也保不住。 而在孙策这里,可是十分宽厚的允许他以败军之将,直接领兵两千,再上战阵。 若是这样,他依旧叛逃,可真是对不起他今日这般阔谈。 当然孙策敢用他去进军淮北,收下邳、彭城,攻打陈登,除了因为胸襟开阔之外,也是因为有信心掌控他于禁。 在下邳不仅有魏延大军的正正之兵,有于禁这降军的沿路劝降,还有一支辅助的奇兵! 这支奇兵规模极其庞大,士众有数万人,正是下邳境内叛乱曹操的豪杰部众。这些豪强宗帅和叛军首领,都遥受孙策印绶,被封为各种都尉、校尉。 他们的作战热情,可比于禁强多了。 他们本就未归心曹操,徒以威附而已,可谓是豪杰振臂一呼,百姓皆揭竿而起。 而他们在曹操麾下是草芥平民,若是能驱赶了曹军,加入孙策治下,那凭孙策给他们的印绶,他们就在江东显贵一时了。 因此,徐州境内豪杰多奔走举众,以驱赶曹操所任长吏。 这些豪杰名士聚数万义士,合军而佐江东大将征战,下邳、彭城、东海、琅琊、泰山甚至沛国等五郡皆有同声。 这么多人,显然也不可能全是自发组建的义军,而是有人暗联豪强,阴结叛乱。 联系这些人的正是孙策部下都督,徐州豪帅周章。 周章本来就是下邳人士,跟吕蒙一同进攻乌程县豪强坞堡而崭露头角。 他可是真真正正的戎马一生,从黄巾之乱开始,他就参与黄金叛军,随后又展转至蔡、汝一带,其大帅被汝南豪强李通所杀,又流落到了淮南投奔喜欢收留贼寇、叛军的袁术治下,与淮南大量山贼、盗寇相熟。 最终因为孙策的开仓放粮,投奔到了孙策治下。 之前在广陵渗透,他就如鱼得水。 如今到了他的故乡下邳,更是如虎添翼,为孙策聚集了数万义军,攻打郡县,驱逐曹操所任命的长吏,举郡而投江南。 此时曹操所任命的这些地方长吏,对地方已经并不足以称为掌控不牢了,完全可以说是孤陋寡闻! 没错孤陋寡闻,就是字面意思。这些长吏待在郡府、县衙当中,耳目视线都局限在一墙之内。 俗话说,事以密成。可周章阴结了这么多豪杰发起叛乱,怎么也不可能完全不走漏风声,至于隐秘程度,也就跟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的程度相差无几了。 他们徐州豪强在阴谋叛乱,根本就是一个众所周知的秘密。 可问题就在于,哪怕豪强就在城内某坊里聚集部曲,打造兵器,准备造反。与县衙相差不过几百米的情况下,就是没有人去告知曹操所任命的长吏。 县令、县长周围豪强出身的县吏,数十人都围在县君身边,大表忠心,誓言必与县君死守城池,城内万众一心,皆正欲保城邑,与江东贼寇死战到底。 甚至有些人,白天信誓旦旦,与县君同进退。晚上就在族内与宗族兄弟商量,如何起义兵,诛杀曹贼。 这种情况下,各地效忠曹操的官吏,就算知道有人在图谋不轨,准备叛乱,也很难找到乱臣贼子究竟躲在何处。 所以当魏延、于禁率偏师进入下邳境内,数日之内,叛军云起,义旗遍举,数万之众助大军围困了下相的陈登。 陈氏助纣为虐,为虎作伥,已经自绝于徐州士人之林。 但与此同时,曹军的屠杀也是愈演愈烈的。 曹军大将、彭城相、卫将军府参军曹纯率精锐步骑两千及屯卒、家兵等四千余人,大举在彭城、下邳一带屠杀徐州士民,凡所过城邑,尽戮为丘墟,鸡犬无留。 徐州休养生息刚刚略有成果的各郡县,再次迎来灭顶之灾。 甚至形势还比不上此前战乱之际,战乱之际,吕布军队虽然抄掠百姓,百姓家中牛羊猪犬、酒肉谷粮皆被劫掠,但吕布军并不以杀人为主,百姓如果能够满足并州将校所需,他们还乐得让百姓存活,翌日再来抄掠。 可曹纯这就是有组织的屠杀,目的就是把整个徐州变成一片丘墟,使彭、徐之地尽空。将来江东就算得到徐州,亦不只是一片白地,无法壮大势力。 曹纯可是曹军大将曹仁的亲弟弟,其统帅的是曹操麾下精兵, 满宠以五百部曲就能收降汝南叛逆豪强两万余人,曹纯部下这规模十倍于满宠,徐州豪杰根本抵挡不住。 唯一的好处就是,徐州叛乱的豪杰和遭难的百姓还可以难逃。 曹纯虽然极力拉出来一支规模庞大的部队,但这是集整个徐州之力才集结的。 其实徐州已经非常空虚了,曹纯真正能依赖的就是那最后镇守徐州的两千余士卒和他部下的数百私人部曲。 剩下那数千人,说是屯卒,其实只是一群被集结起来的屯田青壮而已。 彭城、东海都在此前的屠杀中为之一空,所以曹操就招徕流民在这一带组织起屯田,以军队督之。 其完全以种田为主,只有秋、冬之交,可以训练数日。战力只略强于刚刚被豪杰聚集起来的乌合之众。 以利驱之,令其屠杀、劫掠,尚能一用。 若与精兵对垒,怕是一队铁骑,旌旗鼓号展开,一次冲锋,就能吓得这些训练不足的屯卒自相冲撞,蹈藉而亡。 这些乌合之众不仅仅没有甲胄,就是弓矢、橹盾也没有,只有千余支长戟,数百刀斧,器械戎帐更是一无所有。 所以他们的行军作战能力都极差,根本无法对抗强军,也无法急速进军追杀溃逃的敌军。 彭城一带起义的豪强被曹纯击败,就纷纷难逃,流入下邳境内,这更增强了下邳义军的实力。 义军男女数万人,这个数字几乎是下邳尽反的结果了! 下邳郡包括隐户在内,也不一定有数万户。 作为郡治的下邳城,纵然是中原大城,但也只有两万余人。 毕竟整个徐州在战乱之后才只二十多万人,结果义军数万人,可以说是能反尽反,就连老弱妇孺都拿起武器,驱逐曹军了。 下相城下,义军旌旗连绵十余里,人心向背一眼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