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先生走过来，蹲下轻轻地抚摸他的头发，叹了口气安慰，“先搬进客厅吧，中间的可能没湿。”　　 醍醐灌顶！　　 孙籍阅“腾”站起来，赶紧搬书。　　 俩人拆开绳子，中间的果然没湿。孙籍阅长出一口气，甚感欣慰。　　 把干书湿书分开，大约一半遭了秧。　　 孙籍阅心脏砰砰地跳一拍漏一拍，平时看见它们心头就无名火起，恨不得除之而后快，今天，终于可以理直气壮地当垃圾扔出去了，可是，莫名地，心头一阵阵绞痛。　　 唐先生走过去，席地坐在一起，拿起一本书，缓缓地说：“小阅，你看，《资治通鉴》，随便哪个书店都能买到。”语调简直柔和到了极点。　　 孙籍阅把眼珠转到他脸上，又转到书上，眼神立刻清明，站起来把常见的全部挑出来。　　 清理过程中，纸张粘在一起，饶是小心翼翼，依旧不可避免地撕坏了无数。　　 孙籍阅唉声叹气，指着旁边旧的连封面都没有的书说：“想买都不知道是什么书！”　　 唐先生随手捡了本，谨慎小心地翻了两页，抬起头，“《酉阳杂俎》。”　　 “啊？”孙籍阅眼睛陡亮，竖大拇指，“厉害！”　　 俩人开始把残损的书挑出来，孙籍阅说：“完整的可以用吹风机吹干吧。”　　 唐先生点头，捡出一本破得面目全非的书，看了两页，放到一边，“《韩擒虎话本》，扔了吧，再买。”　　 孙籍阅猛然觉得前途一片光明，凑过去问：“你学历史的？”　　 唐先生摇头，“从小看着历史文献长大的。再说，这两本都不是史书，只能算小说。”　　 孙籍阅后知后觉地想起他爸教历史，指着一堆破烂不堪的废纸说：“这些就麻烦你了。”　　 唐先生微笑着摇头，“指望我？你可真看得起我！你还是直接问孙教授吧。”　　 “不能告诉他，这是他的命，比我这儿子重要多了。”递了本繁体字的书给唐立存，“这是什么？”　　 唐先生接过去翻了好一会儿，“没看过。”　　 “装傻！不肯帮忙直说。”　　 “我不是图书馆。”唐先生挨到他脖子边，声音低低的哑哑的， “这些书我肯定竭尽全力帮你，你打算怎么谢我？”　　 “谢？”孙籍阅一愣，转过脸来，嘴唇差点擦到唐立存脸颊上，孙籍阅的笑容立刻僵在脸上，停顿片刻，赶紧打破沉默，“你真是一点亏不肯吃啊！”　　 唐立存不置一词，慢慢坐直身子，继续整理书籍。　　 孙籍阅慌里慌张地站起来，装得镇定自若地四处翻找，“吹风机呢？”　　 唐先生嘴角弯起一道弧线，捧起几十本书，走到门边说：“小阅，有电风扇吗？吹起来快一点。”出门回家。　　 不一会儿，拿了个吹风机回来，看见孙籍阅正跪在地上一边摊书一边打电话，“爸，你放心吧，没湿。”　　 电话刚挂，又响了。孙籍阅接起来，“大师兄，我到家了……窗没关，书湿了……是啊，不能告诉他，我在家里吹呢……能不能让我爸在你那住两天？……晚饭我自己解决，回来的路上好像看见沃尔玛了，一会儿去买面包……谢谢，再见。”　　 唐先生静静地听着，凝神注视着他半合的眼睑扇动的睫毛，嘴唇越抿越紧。　　 孙籍阅挂了电话抬起头来，四目相对，唐先生微微一笑，“你就吃面包？”　　 孙籍阅揣起手机，“我家从来不开火，”一指厨房，“这么多天我只进去了三次，否则也不至于没关窗。”　　 唐立存插上插头，慢慢地吹书，“晚上跟我一起吃饭吧，我也是一个人。”　　 “好啊，我正巴不得呢，外面那么大雨，我懒得出去。”孙籍阅乐呵呵地说。　　 时光流转，窗外，风雨交加乌云压顶。　　 窗内，空气凝固时光停顿呼吸温软。　　 两个身影忙碌着，一个站在桌边，一个跪在地上，一个面容温和，一个眉头紧皱。　　 时钟滴答，浓密的黑暗悄悄地从窗外渗透进来。　　 桌边的转身，静静地说：“我去把饭菜热一热。”　　 地上的颔首，“好的。”　　 时过八点，俩人端坐桌前一起吃饭。　　 饭后，俩人一起洗碗。　　 唐立存说：“休息一会儿吧。”打开顶柜，拿出两只杯子，“喝什么？碧螺春好不好？”　　 “好。”孙籍阅靠在沙发上闭目养神。　　 碧螺春的烟气在茶几上缭绕，唐立存垂下眼睑，笑得温暖。　　 然而——　　 前面那栋楼突然“轰隆”一声闷响，孙籍阅吓了一跳，睁开眼睛傻愣愣地问：“怎么回事？”　　 温馨的氛围打破了，唐先生微不可闻地叹息。　　 在他旁边坐下，喝了口茶慢悠悠地说：“可能掉水泥了吧。”　　 孙籍阅突然想起保安讲的话，拍拍他膝盖问：“这么破的房子怎么还有这么多人住？都是穷得叮当响的无产阶级？”撇嘴，“谁信啊！”　　 “这里是整个社会的浓缩。”　　 “啊？不是……不是因为文化传承？”　　 “文化传承？”唐先生放下茶杯，支着额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半晌才说：“各种学科的教授云集于此，每个人背后都是一条脉络，触角深入三教九流各行各业，可以说应有尽有。”　　 孙籍阅使劲咽了口吐沫，“我……我没明白。”　　 唐先生揉揉他的头发，站起来续水，孙籍阅眼睛像追光灯似的跟着他。　　 唐立存从厨房端了盘西瓜出来，“尝尝甜不甜。”　　 孙籍阅把西瓜推到一边，“说说那个‘脉络’。”　　 “没什么好说的……”孙籍阅瞪眼，唐立存只好坐直身子，慢条斯理心不在焉地说：“单枪匹马有多渺小，裙带关系就有多广大；单枪匹马的力量有多无能为力，裙带关系的力量就有多无所不能。所以……”　　 “所以什么？”孙籍阅觉得自己口干舌燥。　　 “所以一个人能爆发出多大的能量完全取决于他背后的社会关系网。”　　 孙籍阅指指窗外，“在这里构建网络？”　　 唐立存刮刮他的鼻子，“很受教。”捡了片西瓜放进嘴里，把瓜皮扔进垃圾桶，“我想你可能不喜欢吃。”端起来进了厨房。　　 孙籍阅茫茫然端起茶杯，一口气喝干，放下，盯着茶叶出神。　　 唐先生出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孙籍阅忧虑民生疾苦感叹世态炎凉的仁人志士表情。　　 唐先生失笑，揽着他的肩膀靠着自己身上，对着耳朵吹气如兰，“你完全不必如此苦恼，风气如此，力挽狂澜如同螳臂当车，心有余而力不足。”　　 孙籍阅悠悠回神，低头看看自己的处境，不着痕迹地挪了挪，“所以，你就推波助澜？”没等他答话，端着茶杯站起来，“我去续水。”　　 对着水瓶，孙籍阅真的露出了苦恼的仁人志士的表情。　　 11　　 两天之后，风停雨住，气温飙升，烈阳高照，花花草草蔫头耷脑。　　 书终于全干了，孙籍阅如卸重负，给许漠打电话：“大师兄，谢谢你照顾我爸，我马上去接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