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德昭,你我皆非受上天眷顾之人,苦心孤诣,功亏一篑……即使如此,你还是不悔么? 罢了罢了,既然浮生短暂如云,我若能像你那般无悔且率性地活一回,也不枉此生了罢! 在朝堂文武百官的肃静注目下,我缓缓跪下,伸手阖上他略显青稚的面上,不瞑的双目。 我的心,已连任何悲鸣或叹息之声,也发不出来了。 我立起,转身,直视那个最狠最绝也最成功之人,极平静地道:“赵光义,告诉我,你在亲手杀死兄长与侄子之时,有没有哪怕是一丝的犹豫与后悔?” 声音虽平静,却无比清晰与响亮,足以令殿前的文武百官,与阶上的宫人禁卫听得一清二楚。 几乎所有在场之人,面色大变,惊慌失措。 赵光义迸射出震惊的目光,脸色霎时铁青,牙齿咬得格格作响。 我心中明晰得很,他的始料未及,来源于他自认为对我的极度了解。他以为我会顾虑到小周后、顾虑到全族上下三百多口性命、顾虑到他铁碗统治下的江南,绝不敢将此事张扬,咬断牙和着血也要往肚里咽。 可惜他错了。 如今在他面前的我,已不再是从前的那个李重光了。 纵使我身单力薄,而他高高在上,我也要以我唯一能用的方式,为他埋下不知何时便会悄悄发芽的复仇种子。——终此一生,他都要活在猜忌、戒备,与不安之中了! 望着他目光中愈来愈浓烈的杀气,我禁不住仰天大笑。 凄厉却畅快的笑声,在这森森宫墙之中、巍巍高殿之上回荡,惊雷一般炸响,振聋发聩。 赵光义目中腾起的杀气将我凌迟一十八遍也不为过,可他却不能当众杀我。他也顾虑到会落人以做贼心虚、杀人灭口的口实——他若想不动声色地杀我,有无数种方法,欲加之罪何患无词? 他强忍着满心怒火与杀机,怒声叱道:“你们没见到陇西郡公受激过度患了失心疯?还不快将他撵出宫去!难道你们一个个也神智不清了么?!” 宫人们在他一斥之下纷纷回神,左推右攘将我架出了皇宫。 我在绵延不绝的笑声中踏上归途:赵光义,定罪之词,不用你费心去寻,我已为你准备好了! 恍惚中,竟不知怎样回到了荆馆。 秋水正在荆馆门前拧手跺足,状似焦急地等待着。 我一下车,她便趋身过来,放爆竹似的劈啪作响:“主上,秋水从小黄门那儿打听到一个大消息!那个赵光——皇帝从幽州回来了,听说是偶遇自太原运粮回军的杨业,从泥淖中被救上来的。杨业父子率部抵挡辽国追兵,当场斩了辽军前队两将兀环奴、兀里奚,反攻追杀,直至辽军退出数里。如今那人率军回城,郡王爷该如何是好……” “秋水!”我打断了她滔滔不绝的话音,“德昭秘密回城,你又是如何得知的?” 秋水嗫嚅了,望了望我,低下头怯生生地道:“昨夜我起身关窗时,不小心瞧见的……” “而且还不小心听见是么?” 她的头埋得更低了:“主上,秋水只是担心主上与郡王爷。在这里,秋水唯一能信任与依靠的人,除了流珠姊外,就只有主上了。如果郡王爷真能给主上带来安宁,秋水愿意做任何事情,哪怕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我淡淡道:“秋水,你知道么,德昭死了。” 秋水猛抬起头,惊愕地瞪大了她波光流转的水眸:“主上……您……您说什么?” 秋雨不知何时又细细密密地飘洒而下,我侧身向东南方望去,雨雾中的雕檐斗拱若隐若现。 我怔怔地瞧着,仿佛痴成一座石像一般,许久,才发出梦呓似的低语:“……朝来寒雨晚来风……人生长恨水长东……” “主上……”秋水担忧地望着我,一双明眸泛着氤氲的水汽。 我依旧纹丝不动,只幽幽道:“今日……又是七夕。” 秋水点点头:“是的,正是主上您的诞辰。” “秋水,今夜你为我备好歌伎优伶、管弦丝竹,多多益善,不可耽误!” 秋水诺了一声,又忍不住问道:“主上要庆生么?” “庆生?生亦何乐,死亦何哀,”我仰起头,任凭寒雨斜侵单裳,在白衣上留下点点酷似泪痕的湿渍,淡淡一笑,“即使是乘风归去,也要留下传唱千古的遗响。赵光义,你我之间的恩恩怨怨,也该来个了断了……” 第16章 我生于七夕。 牛郎织女一年一度鹊桥相会的七夕;豆蔻少女结缕穿针、供果乞巧的七夕。 在江南,每至七夕,我便命人设宴铺席,以红白绸缎百匹堆砌成月宫天河模样,再饰以销金红罗、象牙玳瑁,极尽奢华。 悠扬丝竹之声,在那一夜,奏的总是《后庭花破子》:“玉树后庭前,瑶草妆镜边,去年花不老,今年月又圆。莫教偏,和花和月,天教长少年。” 而后在妃嫔们的婆娑起舞与婉转笙歌中,我遥望苍穹明月,彻夜不眠。幽思迷离中,仿佛此身已乘风而去,不在人间。 如今又是七夕。 依旧是月圆如镜,却是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我再不是当年那和花和月的少年了,短短两年光阴,却教我的心苍老成耄耋。 “主上,歌伎乐师们已到了,此时正在楼前待命。”流珠端立在我身后,轻轻道。 飕飕风冷荻花秋,明月斜浸独倚楼。我从银白窗边转过身,无法穿透的月华在地面上留下一圈乌黑的剪影,轮廓分明地在青石板上静默着。 “原地设宴铺席,取窖酒十斗,所有仆役下人皆可随席而列,饮酒闻乐。另外,交于乐师歌伎的曲谱……” “《后庭花破子》?”秋水问道。 我目中一阵刺痛,几乎流下泪来,闭眼冷声道:“不,叫他们唱《虞美人》!” “万万不可啊,主上!”流珠惊呼之下,竟跪了下来,“上次于赵匡胤的宴席之上奏唱此曲,惹得他震怒,宋国诸臣也无不怨恨、弹劾,几乎引来杀身之祸!赵匡胤曾下禁令:再有闻唱‘一江春水向东流’者,弃斩于市。主上今日若再次命唱此曲,那赵光义又怎会放过您?请万万三思而行……” 我伸手轻轻扶起流珠,凝声道:“我如何不知。‘……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阑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如此词句,道不尽辛酸悲痛,泣血控诉,最是动人心弦;若是任它流传于世,民心浮动,于宋室文治极为不利。——赵光义是何许人?眼里容不得半点沙子的,又如何会放过我?” 流珠恍然大悟,潸然泪下:“主上,原来您早已抱有死志……” 秋水惊愕之下欲言又止,只是止不住地落泪。 我微微一笑:“你们觉得心中悲伤么?我却觉得无比轻松舒畅。历尽劫波,终归涅磐,千年梦回,一枕黄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