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容若盯着父亲半晌,心内的难言之隐却仍是只能暗自吞下。终于,他疲惫地笑了笑,松开了袖中握紧的拳,徐徐道:“阿玛,我这便去。” 自知该面对的,也许终究是逃不过罢。 ***** 李德全低着头,身子却笔直地跪在御书房门外的院子里。这样的姿势,他已经保持了太久太久,以至于双腿都已经麻木得近乎失去知觉。 但他此刻的头脑,却和往常一样清醒,甚至更胜之。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皇上这般,与其说是惩罚,不如说其实是一种发泄。这几日,他亲眼看着玄烨较之往日,已是一日比一日沉默却焦躁。李德全甚至可以感觉到,皇上胸中正积郁着什么,无处宣泄,便只能以这种方式来强行压制。 然而他心里应终究是矛盾不安的。只是立于权力之巅,他不得不戴上帝王的假面去应对众人,久而久之,便已习惯将自己真实的情绪于掩藏于心,不露分毫。然而玄烨年幼时,李德全便跟在他身旁,数十年如一日看着他长大,对他的性子却是最了解不过。 他知道,每当玄烨内心不平静的时候,便会不自觉地走到窗边沉吟。哪怕神情之中不露分毫破绽,李德全立在身后,却仿佛能从那高大背影掩藏之下,窥见他心中正汹涌着的万顷波涛。 而玄烨自打回宫之后,在窗边常常一站就是半日。 李德全知道,他在找一个发泄的出口。唯有找到一人去承担全部的罪责,也许才能够从自责的矛盾中解脱,才能宽谅那一夜身不由己的种种行为。 而那个出口,便是自己。 不过即便如此,李德全仍未后悔过那日的决定。他虽平日爱耍些小聪明,但心里却一直以玄烨为大。他知道纳兰容若在皇上心中的分量,也知道皇上想要的东西,就一定会得到。所以,自己此举,不过遵循了他最原始的欲望而已。 然而这些,却是那个少年天子此刻最不愿意去承认的事。他内心一面渴望着,一面却又与这种渴望抗争着,所以这突然的冲破理智的失控才会让他如此的焦躁不安。 只是事已至此,该面对的,只怕已无法再逃避了罢。 纳兰容若…… 李德全心里默默地玩味着这个名字,暗暗想,若非千般珍视万般在意,又有谁能让这个天下至尊小心翼翼成这样? 正垂首思量着,却隐约听到一个脚步远远地走来,在自己身前停了下来。 夕阳将他影子拉长,斜斜地投在一侧,竟显得格外消瘦。李德全抬起头,微微一愣,随即露出一丝疲惫的笑容,道:“纳兰公子。” 纳兰容若俯视着他,面上看不出什么表情来。顿了顿,只道:“李公公受苦了。” 李德全听闻此言,心中对他的来意已猜出几分。徐徐地笑了笑,只道:“多谢……公子。” 不过一日而已,眉宇间便好似憔悴了许多,哪里还有昔日总管的神气?容若默然半晌,亦不知作何言语,便径自转过身。方一抬脚,却听闻李德全在身后叫住了自己。 “公子可以听奴才说几句话么?”李德全久未开口的声音里有些嘶哑。 容若心里动了动,停下了脚步,回头等待着他开口。 ***** 玄烨立在窗畔看着外面。前日被自己捏碎的雕窗已经换过新的,但他仍习惯于将五指深深陷入那镂空之中,仿佛如此,便能填满心中的某些空缺一样。 而透过雕窗的花纹,他的目光却刚好落在不远处一站一跪的二人之上。斜阳缓缓地朝西移动,逐渐地从枝叶的掩映中露了出来,突然洒落进他的眼睛里。 很刺眼。玄烨终于动了动身子,朝一旁挪开了几步。 而这时,那站着的人亦是慢慢直起了身子,转身朝宫门处走去。玄烨的目光一直牢牢地锁在他石青色的长衫上,直到那道身影消失在了拐角,隐没在回廊深深浅浅的树影之中。 玄烨没有动,仍是发呆一般盯着那处。 直到门被轻轻打开,一名侍者走了进来,轻声道:“皇上,纳兰公子求见。” 不知为何,明明已在意料之中,此番听闻,玄烨心头仍是无法自制地紧了一紧。他慢慢用力,一点一点地扣紧了雕窗处的花纹。顿了片刻,只慢慢道:“让他进来”。 没有回头,但声音却是异常冰冷低沉。 21 第七章 此情拟倩东风浣(下) ... 容若走进御书房时,一眼便看见立在窗畔的玄烨。 房间里极静,几乎没有一点人声。唯有檀香萦绕出白雾,在室内慢慢地回旋散开。最终隐没在光影之中,却是更衬得室内一片幽谧空阔。 他一步一步地朝殿内走进,垂着头,甚至可以听到自己脚下的跫音唦唦作响,最终随着自己的步子停了下来。 驻足。跪下。俯身。叩首。每一个动作带着衣摆发出轻微的摩擦声,在这富丽却空旷的大殿之中,竟仿佛有着冗长的回音。 “纳兰容若,叩见皇上。” 尽量把每一个字都说的缓慢而冷静,然而哪怕是极力控制,声音却仍旧有些轻微的颤抖。 容若慢慢地伏在地上,等待着不远处那人的回应。 然而许久,面前仍旧只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沉默。唯有自己心口逐渐失了章法的撞击声,一重一重,愈发肆意地扩散开来,几乎快要充斥所有的知觉。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人开口,打破了这层岑寂。 “起来罢。”声音低沉,竟似是夹杂着些许叹息。 “谢皇上。”容若慢慢地起身,一抬头,却蓦地看到御案之后的那幅画,不由微微一愣。 落英纷飞的合欢树,还有树下那个顾盼的身影。 正是自己。 四年前,自己第一次看到这幅画,看到这位少年天子的一幕幕仍旧清晰如昨。只是那个时候的自己,又何曾料到,一切竟会演变到今日这般境地? 然而最讽刺的是,哪怕物是人非,沧海桑田,这画却依旧如同当年一般。恍然看着,竟会让人产生一种仿佛一切根本不曾改变过的幻觉。 容若唇边漫出几分自嘲之意,然而一念浮出,心头却是随之一紧。 他怔怔地看着画中那个曾为她顾盼,为她神伤,甚至为她冒死入宫的自己,却忽然觉得陌生不已。他发现,自己居然很久没有回忆起她了。 这么多年,自己遇见的人,经历的事,一层一层地叠加起来,如大浪淘沙般来来去去。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竟然她已经被自己深埋在了回忆的最底层,自己最不愿触碰,却也是最容易遗忘的那一层。 然而又是谁,一直占据着最上层的位置,把他人都排挤在脚下?是雨蝉,还是……还是…… 容若忽地转头,不可置信地看向窗畔的人。只见那人负手而立,一身紫金龙袍沐浴在残晖之下,周身散发着不可抑止的贵气。只是此刻,这高大的背影之下,却如同蒙上了一层阴影一般,竟显出几分黯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