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他知道,那些曾经一同欢会的故交,如今或死去,或革职,早已风流云散。人生中的分离聚合太过无常,已非一言能道尽。言止于此,对于彼此,便已足够了。 曹寅坐在他对面,凝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却始终不发一言。直到容若收了笔墨,轻叹出一口气时,他才忽然开口道:“家家争唱《饮水词》,纳兰心事几人知……” 容若闻言一愣,正欲开口,却被曹寅抢着笑道:“此乃梁汾之句,不过被我稍稍改动几个字而已。” 容若闻言不由笑道:“原来荔轩同梁汾,亦是交情不浅。” 曹寅笑而不言,却只是起身,唤下人拿上一副《楝亭图》。楝亭乃是曹寅的父亲曹玺所建的亭子,因院中有一棵生长多年的黄楝树,便以树为名,是为楝亭。这两个字,亦是曹寅为自己取的字号,也是二人此刻正相与对坐之处。 曹寅慢慢地展开这幅画,容若走近一看,只见上面已密密麻麻地题满了诗词。仔细一看,俱是名家手笔,其中更有顾贞观那再熟悉不过的字迹。 “容若,”曹寅以手指向一处空白,笑道,“这一处便是专为你而留。” “恭敬不如从命。”容若微微一笑,拿出方才收回的笔墨,重新摆开。目光听着图幅之中的景致,研磨蘸笔间,胸中便已然成词一首: 满江红·为曹子清题其先人所构楝亭,亭在金陵署中 籍甚平阳,羡奕叶、流传芳誉。君不见、山龙补兖,昔日兰署。饮罢石头城下水,移来燕子矶边树。倩一茎黄楝作三槐,趋庭处。 延夕月,承晨露。看手泽,深余慕。更凤毛才思,登高能赋。入梦凭将图绘写,留题合遣纱笼护。正绿阴青子盼乌衣,来非暮。 走笔间他想起了太多,以至于思绪都有些飘忽,从这江南之行发端,联想到人生中的沧桑变幻,想起风流云散的挚友…… 浮生如梦,人生几何。单凭这有限的字词,又怎能尽数写就? ***** 半月之后,容若如在信中所言的那般,挥别了曹寅,挥别了自己依依不舍的江南,终究独自北上而返。 离开之际,不知为何心中竟凭空多了几分感伤。却不知,有生之年,还能否有机会重游此地? 不知为何,脑中却忽地回想起李煜的那首《渔父》来。心中莫名一阵感慨,不由得脱口而出,亦是吟出一首《渔父》来。 渔父 收却纶竿落照红,秋风宁为翦芙蓉。人淡淡,水濛濛,吹入芦花短笛中。 然而这些,终究只存在于念想之中而已了。容若知道,自己此生无论如何,是无法终老于此了。 念及此,不由轻叹一声,转身,慢慢地走上了开往北方的客船。 ***** 几经辗转,回到京师府邸,等着自己的是顾贞观和严绳孙。顾贞观看来明显地苍老了几分,而严绳孙依旧是一贯的狷介不羁之态。 三人重聚渌水亭,谈笑间依稀如故,却似乎如同早便约定好的一般,没人再提及发生在周遭的那些变故。仿佛不提不说,它们便从来不曾发生一样。 夜晚,顾严办了一桌简单的酒筵,为容若接风洗尘。酒筵上,顾贞观忽然道:“容若可曾记得,我说过要带一人来与你相见之事?” 容若一愣,随即点头笑道:“自然记得。” 顾贞观亦是一笑,却道:“不如先听她一曲如何?”说罢便请上一人来。 那人一身月白色裙衫,素淡雅致。怀抱着琵琶,款款走上前来,却在不远处坐定。略略调试音弦,便轻轻唱出一首《蝶恋花》来: “辛苦最怜天上月,一昔如环,夕夕长如玦。但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 无奈钟情容易绝,燕子依然,软踏帘钩说。唱罢秋坟愁未歇,春丛认取双栖蝶。” 容若看不清那女子的容貌,只听得她歌喉清丽,婉转绕梁。然而唱到一半,却逐渐转幽,其声如怨如慕,如泣如诉,袅袅不绝。曲未终,人尽是落下泪来。 然而弦音落尽之后,座中却无人开口。无贞观和严绳孙自然知道,那女子唱的,乃是出自容若之手的悼亡之作。 那女子伸手拭了泪,缓缓站起身来,行至容若面前,款款一礼道:“奴家沈宛,小字御蝉。素来深慕纳兰公子笔下深情之语,此次贸然献唱一曲,还望公子勿要怪罪。” 原本只是淡淡地看着他发髻上素淡的白花,然而直到她慢慢地抬起脸,二人对视的一刹那,容若才发现自己整个人,竟是愣在原地动弹不得。 那双还有些残留着泪痕的眼……竟教他一瞬间想起表妹离开的那一瞬,哭得梨花带雨的样子。 脑海中原本已然模糊的表妹的模样,突然就异常清晰地涌了出来……竟同面前这张清素的脸,一点一点地重合起来。 那一霎,容若只觉得自己心口被狠狠地揪紧。哪怕他不断地告诉自己,只是相似而已,这人只是和表妹有几分相似而已……可是事实上,原本沉淀太久的有关表妹的点滴回忆,却早已无可抑制地重新翻涌出脑海之中。 并且,当沈宛轻轻道出自己的小字之后,容若一愣,沉凝之中几乎是本能地就唤出了自己误听的那两个字。 “雨……蝉……?”他听到自己声音喃喃地,恍如梦呓。 “奴家小字御蝉,并非雨蝉。”沈宛察觉到容若的失神,微微一顿,却仍旧含笑着回答道,声音婉转异常。 容若这才回过神来,不由得笑了笑,面上却是掩饰不住的仓皇。他发现自己每看沈宛一眼,关于表妹关于卢氏的回忆就会涌出一分,连同着自己锥心蚀骨的悔意,一点一点蔓延开来,几乎要把自己淹没殆尽。 这两个女子,曾最近最真地出现在他的生命之中,却又如昙花一现离开,带走过他无数的追忆和悔恨。 她们曾是他辜负过,却又未曾来得及弥补过的人。 可是为什么,面前这人身上,竟能同时带着她们二人的影子? 容若觉得自己五指已开始微微颤抖,这一切明明虚幻得如梦境一般,他却无法找到任何理由去反驳心内的这种感觉。 想要尽快回避,然而呼吸近乎凝滞,举手投足间亦是有如千斤之重。容若只得匆匆垂下眼,避开沈宛的目光,几乎是本能地忽然站起身来。然而起身之后,看着顾严二人惊诧的目光,一时间却又不知该说什么。 默然半晌,只得勉强笑道:“在下有些不适,容我先行告退……”说罢不等他们作答,便有如逃离一般,匆匆退了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第三更…… 今天破天荒地码了快一万字……爪子现在还有点抖抖的……以及我终于发现其实我是不把沈宛抛出来不罢休的…… 于是……开虐了…… 42 第十四章 拟凭尊酒慰年华(下) ... 玄烨自打返京之后,便一心投入了政务的处理之中。一方面,对此次寻访所目睹河工的不足之处,需得召集工部官员进行一一探讨。另一方面,刚平复的台湾岛,还有太多善后的工作。